整个寿州城都在张灯结彩，为皇帝陛下的婚礼做准备。同时，因为皇帝守孝期还没有满，在官方的说法中，寿州城的张灯结彩不是因为皇帝的婚礼，而是为庆祝唐汉互不侵犯的盟约落笔做准备。 但是对于寿州城里的老百姓来说，官样文章怎么做，那是朝廷的事情，百姓们更看重的是皇帝的到来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这在以前是不敢想的事情，不要说皇帝来了，就是一般的朝中大员来了，都是要刮地三尺的事情，官府没有因为这样的事情增加苛捐杂税就谢天谢地了。 可实实在在的，城中现在就有许多武大那样做餐饮的小贩趁着寿州城涌进了几万人赚了一笔。如今礼部要装扮寿州城，得利的是那些绸布商人，就连那些做灯笼，卖年画的手艺人都沾了光。 赵氤氲坐在马车里，在车轮滚动的晃动中，轻轻地掀开车窗的一角，看着外面街市上忙忙碌碌的百姓，有人在架着梯子挂灯笼，有人在临街的两座房屋之间拉起红色的绸布，还有不少的小吏往来指导工作。这个城市看起来充满了喜庆的色彩，而那些忙里忙外的百姓脸上也都充满了喜气。 这是她的夫君，皇帝陛下为了迎娶一位北朝的美人而做的准备。 赵氤氲的心里没有一丁点的嫉妒，尽管她入宫的时候，近乎就是悄无声息的，但是官家还费心给她安排了一位前吴越国的宰相做她的“义父”，还专门派人把她从杭州一路接到江宁，进了宫，给她预备的寝宫里还准备了大红喜烛。这些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甚至，在她的人生规划里，这是一个根本不敢去想的结局。她在秦淮河上扮演着“杨大家”这个角色的时候，又何曾想过会有今天！ 如果不是四年多快五年前上元节那个充满偶然性的相遇，如果不是涟漪舫被一把火烧了之后她鬼使神差地跟上了永安王南行的船队，今日的她，或许也就是隐姓埋名地找个商人嫁了，甚或是和小眉两个人在某个繁华尽头的角落里买个无人问津的小院，过着闭门不出的孤寂生活吧？ 其实，进宫做个妃嫔，也不见得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小眉就宁可在外漂泊，也没有选择进宫里陪她。但是在深宫中，有一个从没有忘记她，还能让她和另外几位妃嫔一起朝夕相处，读读书，打打牌，有时也会和她单独一起看看星星，甜蜜私语几句的夫君，那又不一样了。 赵氤氲并不为自己的出身烦恼，她只希望自己能为她的官家多做点什么。 马车转入了一条小巷中，依然能看到成队的士兵走过。没办法，这座并不大的城市中一下子就塞进来了御营的一个整编军，还有皇帝跟前的殿前班直，还有已经扩充到三千人马的虎豹骑，这城里想不遇到军队都难。 这些军队都是有序的，他们有各自驻扎的营盘，也有各自巡逻的区域，不值班的将士，也可以有一些自由活动的空间。 但这些自由活动的军官和士兵，别说什么欺压百姓，喝酒闹事了，就是吃饭不给钱，都要被随处可见的督察官抓到的，被督察官抓到，最轻也是一顿皮开肉绽的军棍，重一点就是滚蛋。如今禁军的位置可是香饽饽，你滚蛋了，不知道多少人排着队要进来呢。 至于奸-淫掳掠什么的，别开玩笑了，脑袋分分钟就会挂到墙头上去，而且还会连带自己的长官，长官的长官被革职查办。 马车停在了巷子深处一座院子外面，这条巷子是个死巷子，没有外面的人来人往，显得比较清静。 也不是真的清静，赵氤氲下了马车，站在院子外面，就能听到里面传来有琵琶瑶琴等乐器演奏的声音，有咿咿呀呀吊嗓子的声音，门口有士兵把守，没什么人有那么大的好奇心非要冒着被抓的风险去看看里面住着些什么人。 赵氤氲挽着一个很朴素的发型，披着一件深色的斗篷，头上戴了兜帽，她的脸大半都遮掩在兜帽的阴影里。守门的士兵并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但是从她身后跟随的一队女亲卫，他们知道她的身份肯定是他们不能询问的。如今整个南唐军的序列里，有女亲卫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宫。 更不要说，这一队女亲卫的后面，还跟着一整个指挥的殿前班直，他们在巷子外面就全部散开戒备了，不相干的人，连这条巷子都进不来。 赵氤氲走到院子门口，两排守门的士兵握着手中的长枪，刷地就单膝跪下了。也不需要称呼什么，总之，他们知道这必定是宫中的贵人。 赵氤氲也不说话，径直往院子里走了进去。从皇宫出来以后，她的整个人脚步都要轻盈了许多，在皇宫里，她就是一个安安静静的婕妤，纵使官家对她也很亲厚，但在宫里的一举一动，毕竟都有人看着，她得扮演另外一个自己。 在宫里的女人，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就是一只金丝鸟罢了。 她是自己把自己关进去的，所以她也从不抱怨，不过，和皇帝一起出来的这种时候，毕竟还是自由得多。 院子很大，有几重几进，所过之处，赵氤氲都能看到一些在院子里自由活动的女孩子。她们不能随意地走出院子，但在院子里，她们还是自由的。她们也发现的赵氤氲这一行人，有的好奇张望，胆子大些的就驻足观看，胆子小一些的远远就躲开了。 但是胆子再大的，也不敢上前来，就这么看着赵氤氲不紧不慢地走进了中间的一座小楼里，然后又各自忙活各自的事情了。 一个戴面具的男人，和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带着几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已经等候多时了。那个戴面具的男人什么表情不知道，站他旁边的那个妇人则是一脸讨好，笑着屈膝一福，道：“参见大娘子。”
她一直就是这么称呼赵氤氲的，从杭州的时候就是，在别人面前，她也不会称呼她为娘娘。而另外几个妇人，赵氤氲不认识她们，却是熟识她们的身份，过去也没少跟她们这类人打交道，说白了，她们类似于后世的妈妈桑。 “参见大娘子。”
那几个妇人也是陪着笑学者那妇人的样子向赵氤氲行礼，但是她们的口音，却都是北边的，准确地说，都是汴梁那一带的。 赵氤氲心里微微荡起了一圈涟漪，这是她的乡音。 但是她一开口，却是地道的杭州口音，以至于这几个北方的妈妈一下还没听懂。然后她“试着学了”一下她们的口音，道：“你们大老远从汴京到这里来，就开这么低的价，不怕白跑一趟吗？”
一个妈妈道：“哎哟，大娘子，可不能这么说，你要知道汴京的行情，我家出的价，那已经是第一等了。”
赵氤氲哼道：“从我这出去的姑娘，哪个做不了你家的头牌？哪个当不了你家的摇钱树？还是说，我放着她们在秦淮河上不好，非要往你那大老远的汴京送？”
旁边一个妈妈道：“大娘子，俺们既然来到这地方，就是有十足的诚意的。这两年，贩到汴京的江南娘子也不少……” 赵氤氲还没说话，那做中介的妈妈便拉下来了脸来，道：“秦妈妈，你若是这么说，便回去找那些人牙子，看看他们能给你什么人，从我们这出去的又是什么人！”
那秦妈妈不敢说话了，这院子中的女孩子她们都已经心有所属，但凡有点可比性，她们也不会留在这里啊。 赵氤氲道：“价钱就按我说的，不愿意就回吧，没意见的交钱领人。但是，有些人，身契留在我这，三年后，须得她们自己愿意，我才把身契卖断于你。还有几个，我有言在先，只卖艺，不卖身。要出了什么岔子，你们就等着吃开封府的官司。张妈妈，是哪些人，她们都清楚了吧？”
最后那句话，却是对做中介的那妈妈说的。 那秦妈妈嘀咕道：“这规矩也忒多了……”而且她也不怎么相信这江南的大娘子，还能左右开封府的官司。不过到底，她也没敢多说什么，她不知道这大娘子究竟是什么人，但总觉得她的气场很不一样。 该交代的交代完了，赵氤氲才让张妈妈带那几个妈妈桑去挑人，剩下那戴面具的男人，对赵氤氲道：“一娘，此番会有两百一十三人被挑走，三成是我们的人。”
也不能都是受过训的，全都是，反而很容易暴露。 赵氤氲淡淡道：“云裳会在那边接应的，你多费心关照领头的那几个，在那边也不要太出挑了，像以前那个杳杳，容易出事！让她们明白，答应她们的三年，三年之后，就一定会把她们接回来。”
戴面具的男人点了点头，又道：“前一批有折损，有两人病故，一人出了事情自尽了，还有两人擅自嫁人，躲进了北朝大官的家里。”
赵氤氲语气平淡地说：“故去的，按原先说好的，给她们家人抚恤。那两个脱逃的……”她顿了一下，没说话，只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戴面具的男人躬身应道：“诺。”
“一”，是赵氤氲的另一个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