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厅的门锁耷拉着——有人。这个时间点......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内心都会拧成一股麻花,希望是他又希望不是他。深吸一口气,打开盲盒。悠扬的大提琴音从门缝中流泻而出,而随着一阵风我也将外面飘香的咖啡味带了进来。觉察到有人进入,赵雷弓子一顿,琴音收拢。我连忙摆摆手道:“啊学长好!您继续您继续。”
他回头看到是我:“没事,在这练琴?”
我怎么敢!!!我感觉自己要变成蒸汽了:“我上楼再开一间房吧,免得打扰您了。”
他用那尊贵的琴弓钦点赐座:“不打扰,练吧。”
我我我这菜鸡土狗水平,会被上过联合国舞台的首席大人秒杀的吧!!!我实在实在不想在男神面前丢大脸,转身想溜。但赵雷似乎乐于亲自执行此次降维打击。他摆出乐团长辈的姿态:“这周末排威廉退尔,待会儿合合。”
说完,开始一页一页地把谱子往前翻。我偷瞄他立在一边半打开的银灰色琴盒,心想里面会不会很容易就塞满了女孩儿的情书。听说一提声部有个学姐有段时间排练老错音,后来主动找指挥调整座位:“不行,我不能坐在少爷对面了,太帅了我容易走神。”
“下周桃花节?”
“嗯?”
救命,我也走神了。“我说,下周是不是桃花节了。乐团每年都出小节目。”
“哇。”
隐隐有些期待,“学长这次要去拉什么曲子吗?”
“我不演。”
他嗤笑一下。“你们演。”
“要给新同学一些表现机会。”
他抬眸,正正对上我的眼睛,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动人心魄,仿佛今天冰山将要融化裂开,淌下一江春水。“呵,呵呵。”
我脸上热得有点流汗,“李锐,那快让李锐上呀!”
李锐——就是那个耳机男,我们这一级的小提琴特长生,现任乐团首席。每一年渡江大学的自主招生计划中都会有一些艺术特长生名额。这些大佬们往往能达到专业级演奏水平,撑起了渡江交响乐团的半边天。像这种表现机会,李锐估计是没跑。“李锐当然得上,”果然。“他拉帕格尼尼。”
我瞠目结舌。佩服。佩服。“你呢?上吗?”
赵雷话锋一转,真诚发问。随后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移开了目光,坦白道,“团长让我帮着动员一下你们这些小朋友。没事,很简单的,试试。”
哇,团长真不愧是团长,善用美男计,御人心哪。“我不知道演什么比较合适......”但我中计中得简直有如顺水推舟,“时间有点紧......”“没事,你面试拉的什么?”
“啊,我拉的天鹅。”
“行,待会儿拉我听听。”
什么!这局能不能重开啊!!!“七岁习琴,师从国家交响乐团的大提琴首席任伟,......”我脑海里又飘过赵雷那段屌炸天的开场介绍。他今天闲得没事要下凡给我等蝼蚁开大师课?只怕我拉的“殄扼”会给他造成不可磨灭的精神创伤......这种局面比指挥将一个人单拎出来公开处刑更为可怕,堪称赤身裸体站在排名榜前查高考分数。真是孤立无援欲哭无泪。当下沉重的局势简直可以杀死过往漂浮的暧昧。“你怕我?”
赵雷看着我左手腕上的小铃铛抖得叮叮当当,奇怪道。“没事儿,又不会吃了你。”
他说第三个没事了,但我怎么觉得我真的会有事。谁相信冰山真的不会比指挥更凶啊!我胡乱拉来一个谱架,一把椅子,准备跟他对音。内心仍在祈求第三个人快点出现。我想不通。正常人都应该会喜欢自己一个人独享排练厅的感觉,更何况是赵雷。能沉浸到空旷寂寞如帝王,自我欣赏自我陶醉的氛围中,一曲终了出去悠闲地喝杯咖啡,这才像他那少爷脾气追求的境界。他又何苦将我留下——已知,大少爷不太可能对我有意思;又显然可得,对彼此而言这都是不太自在的折磨。一声拖得长长的A像是不耐的催促。好吧。我深吸一口气坐下。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你第一小节有没有?”
他微倾,伸手过来翻我的谱子,翻起一阵哗啦啦的微风。“算,直接这儿,”他用铅笔一点。“Andante。”
微风翻阅着他身上清冽的味道,莫名让我快乐。我努力让自己进入状态。但随着乐曲情绪的饱满,我越发紧张。前方即将进入跳弓部分。赵雷却喊了声停。没有任何情绪,进入演奏状态的赵雷比常温状态还要冷若冰霜。将全副身心献祭给音乐,演奏者的情感表达往往与肢体语言合一,以便观者共情。但面前这个人总是板着脸拉琴——虽然没影响演奏处理,但总会觉得割裂——团长曾吐槽,说少爷太过有偶像包袱。“装吧,他就是耍帅。哈哈,没有风格,反而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而于我,掺杂了几分冷意的怒气是很可怕的,尤其是,你根本判断不出来这个人到底想干嘛。我已经做好了社死挨骂的准备——我节奏感一向散漫,刚刚那一段,赵雷打着拍子都差点被我带偏。估计换作是指挥这种暴脾气,我应该被叉出去好几回了。但出乎意料地,赵雷没有喷我。他在自己手机上划拉几下,打开了一个节拍器APP:“眼睛余光看谱子,还要看指挥给拍。加油,看屏幕,把它当作指挥棒,再来一次Andante。”
看来赵雷算是鼓励型家长。虽然这个家长有点儿冷......没过几回赵雷又喊了停。他眼睛斜睨着自己的谱子,身体却带着支起两只脚的椅子自然地倾过来,伸手用铅笔在我的谱子上添加了几个记号,转头对我说:“气口,处理出急促的呼吸感,知道吗?”
看我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赵雷又靠近一些,稍稍昂头,耸耸鼻子,微张嘴巴,“喝、喝、喝”地呼吸了三下。“像这样,紧张起来。”
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夹杂着我略显纷乱的呼吸。他的喉结清晰地在我眼前滚动,耳朵尖尖染着一点好看的红。脑海中疯狂放送《人体尺度》中的背诵内容:“社交距离1200mm-2100mm;个人距离450mm-1200mm;亲密距离150mm-450mm”......“噶”的一声椅子四脚着地,赵雷又退回原位,我如梦初醒。“你谱子也太干净了吧。”
他拿着我的谱子往前翻了几页,语气松弛,似乎带着点调笑。赵雷,你是不是总能这样轻易地拉人陷入一场心跳,又轻易地抽身?“不好么?”
我顶嘴。却又不敢看他。“啊噢,你合排没好好听指挥讲。细节怎么处理的,下次给我在谱面上记着。”
赵雷用铅笔头敲打着我那一片空白的匮乏,然后把他的谱夹一把扯下来,“你看,”我看到谱面上潇洒地飞舞着他的铅笔记号。字不算好看,但让我很心动——明明小事不足为道也,却像看到了他鲜为人知的私密背面。正如我的少女心事,无人可知。他把两份谱子重新放到谱架上,一小节一小节地对,一点一点地教授着我他的秘密语言。太阳西移轨迹漫漫,一笔一笔勾勒着赵雷的轮廓。时间矛盾着纠结着漫长而短暂着,而我刻录着欢喜着沉默而嚣叫着,在某一刻模糊地分出一个意识,漂浮在排练厅上空俯视着我们俩,说——“在未来众多时刻,你会将这天每一个细节无限地反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