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雪莲经过贺江东一个多月的精心调养,终于可以动身启程随许闹、冥夜她们回谷了。至于令氏一族,听闻瘫在地上无法动弹的几个当家人、长老和护法都被老百姓活活打死了,太平六年他们的家人死了太多太多,自己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怎么能接受有人再毁坏太平?这也是一个出气的方式,否则气都憋在心里,身子如何受得了?那些骂凌风谷的门派也是帮凶,于是天天被自己门下弟子折腾,被地痞流氓泼粪倒尿、围追堵截,可谓内忧外患!呵,这人啊,只有涉及到切身利益、自家性命的时候,才会变得尤为疯狂,许闹深谙其理。数日后,许闹只影走向万灵山顶,抱着几坛烧刀子来到那座孤坟前,沉默地坐下,自顾自地灌着酒。最后一坛酒下了肚,总算有了些许醉意,轻轻地摸着光洁的无字墓碑傻笑,然后一边笑一边流泪,声音沙哑而颤抖:“君鹤,十五年了,我终于还你清白了……”她倒在枯黄的青苔上,泪已横流,眼中闪着回忆的光芒,思念悠远绵长:“君鹤,你不再是臭名昭彰的夺妻恶人,也不再是天下第一毒帮的少帮主,更不再是杀人如麻的邪教魔头。”
漫天星辰闪烁,衬得她的双眸发了光,望着巨大的黑夜,不断地倾诉,这些年的眼泪几乎流干了:“转眼之间,决战断肠崖就过去了十五年……你知不知道,你还欠我一场婚礼啊,八抬大轿的婚礼呢!你还记得吗?应该是记得的吧?这十五年的时间,我无名无分的做着人人嗤之以鼻的事情,从未想过放弃也从未觉得背负不起,只是,一个人总归太过孤单,太容易疲累倦怠。”
许闹蜷缩成一团,侧身躺着,呆呆地看着坟头入眠,阖眼的刹那间,最后一滴泪滑落入土,口中仍念念有词:“君鹤……我好想你,好想你啊!自从那年你离开青都,我对你的爱,从此只能埋在心底。十五年来,不言不语,深情几许……君鹤,眨眼间我就三十二岁了,我转眼就老了,可你却永远三十六岁……试问人这一生,能有几个十五年,几个三十二呐?!我们都说来世,我们也相许来世,可人真的有来世吗?真的有吗?”
她对着孤坟不住的诉说着多年来的感受,是不曾在人前显露的无助与脆弱,本已干涩的眼睛,却又一次不自禁落泪:“君鹤,有些时候我的心悸症发作的厉害,我多害怕自己再也坚持不下去了……可是……可是一想到你依旧背负着世人的骂名,孩子们仍然被世人指指点点,我就咬咬牙,把牙咬碎了也硬是挺了过来!这些执念,十五年如一日,慢慢的,也就习惯了。我甚至,甚至都不太记得这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也不太记得都经历了什么,更过分的是,都不记得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曾一度恍惚,也曾一度自我怀疑。”
渐渐的,她缓缓沉睡过去,改不掉的是说梦话的习惯,近乎将所有她记得住的诗词都念叨了一个遍:“君鹤……我给你背诗词好不好,我还记得很多呢,都没有给你念过,你听着啊——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冥夜紧抿薄唇,单膝跪下,将躺在地上蜷在一起的女子身子舒展开,抱在怀里,死死的盯着那座孤坟:“梅仙羽,你何德何能,教这般痴情的女子惦记着?十七年,我亦知你走来不易,要与剧毒抗争到底,与梅冷斗智斗勇,与贺兰雪斡旋较量,与名门正派狭路相逢。”
她将许闹打横抱起,无奈的语气中带着怨念,也带着颓然无力,绝望与失落并存:“可这十五年,谷主又谈何容易?你不曾与谷主举行婚礼,最初的几年,连棹隐烟波都对谷主不闻不问、不理不睬,更莫说是其他看笑话的大众!她一直误以为,是她自己太差,所以你才放弃了她,这些年她多拼命啊,即便不是天下第一的武学天分,也用这份勤苦拼到天下第二……”冥夜心中仍有郁愤,措辞不甘而无奈:“谷主这份执念持续到太平元年,你扮作昼白见谷主,谷主一眼就认出了你,她独自在房里哭到半夜不睡觉,那天夜里,她的心悸症又发作了,疼得晕了过去。昏迷前她不停地说‘我就知道我猜对了,你不是抛弃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伴我。’!不过那时谷主的心悸症,没有后来谷主亲眼目睹你的鬼换魂毒发和你过世时爆发的那么严重……谷主她,是在用命去爱你啊!爱得让我嫉妒,愤懑不平,却又无能为力。”
许闹又开始自己接话了:“鬼换魂……一味阴阳地狱药,三十春秋老年功。退却浮华名利忘,生死转瞬皆成空。君鹤,这几年辛苦你了……辛苦你那么痛苦还要顾念我、瞒着我、躲避我,其实你心里也是想最爱的人在陪伴自己吧?君鹤,你最痛的时候我也想多陪着你呀,可是我不能……”冥夜眉头一皱,紧紧抱着许闹点足飞身离开山顶,正是乍暖还寒时候,若是贪了凉着了风寒,谷主又要遭罪了!到了卧房,冥夜将许闹轻手轻脚地放在榻上,许闹此时已经熟睡,不再说一句话,整个身子微微蜷缩,嘴角稍稍上扬,只是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冥夜凝视着那张脸,将眼角的泪滴擦拭干净,眼角早已堆起了细纹,提醒着这个人不再年少:“谷主,梅少不在了,您别这样折磨自己好吗?每次只要看到您为他掉眼泪属下就忍不住心疼,甚至希望大雪那天死的人是属下,也换您永远记得属下……梅少说,您在他身边,预测危险便成了本能,保护您就是他的下意识。我们都知道,在弩箭飞来的时候,您已然准备放下鸢儿拔剑相救,梅少怕你出意外才率先将孩子扔给您。于是,他纵然内力尽失,轻功依然高出属下太多,属下如何比得过他呢?您看,世事如此可笑,属下连为您送死……都不配!但属下可以拿生命保证,会时刻用性命来担保您的人身安全……”她说着说着,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人家夫妻才是情分,自己不过是外人,便强颜欢笑:“谷主,您再坚持一下,等庆阳王倒了,再去陪着梅少,属下与昼白为你们守墓,可好啊?”
许闹竟回了一句:“不用守墓,我们生无惧,死无悔,什么都不怕!”
昼白原在屋外守门,怪他忘记封住耳力,毫无意外地听见了这段话,之前梅少说谷主有爱说梦话的习惯,他不信,后来经过多次试验终于深信不疑,因为每次梦中醒来后,谷主都记得做梦的情节,很少有想不起来的事,除非不重要,就会自动遗忘。多年以来,谷主和梅公子的深情厚谊他是看在眼里的,梅公子对谷主的感情其实并不比谷主少,冥夜是因为喜欢谷主才会这样不甘心。梅公子当初没有遵守承诺八抬大轿迎娶谷主是因为母蛊死了知道自己活不成了,连撑都撑不到婚期,后来恰好谷主被谢文墨那混蛋侮辱,梅公子只能忍痛放下……也不知那段日子梅公子是怎么熬过来的,硬生生拖着那副残败不堪的身躯支撑到寒冰草现世的,恐怕是度日如年吧,何况一撑就是两年。他私下跟贺震阳打听过,起初贺震阳不愿说,生怕自己对谷主说漏嘴,要是谷主知道定心痛得无以复加,对她身体不好,后来梅公子去世贺震阳才肯说——原来当年母蛊死亡引得火蛊爆体而出时,贺震阳折腾了三个月才研究出针法稳住毒发,那时还准备了一个品行恶劣的妇人以防万一,梅公子醒来一掌拍死了那人,跟贺震阳吵了一架。由于那时有他国势力,为避免谷主受牵连,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来了一出“移情别恋”的戏码,奈何谷主深信不疑,还要装作被人蒙骗的样子。鬼节那夜,他好奇谷主为何尾随君堂主居然没有被发现,这太不正常了!然而后面的事叫他措手不及——他想过很多次,都没有想到君念卿真的是梅仙羽,那时白露她们念叨,他并没有认真过过耳,只以为梅公子在谷主身边当影子守护在侧,哪里料到,竟然光明正大。他亲眼看到君堂主的人皮面具扔在一旁,衣衫同样扔在一边,谷主的心悸怔已然发作,逐渐失去敏锐的感知力,他无法想象那个不成人形的“骷髅”被金色和蓝色丝线交织吊着的人体,就是名动天下的四季堂总堂主君念卿,就是武功天下第一的毒圣梅仙羽。直至那个被两种丝线碎成部件的肉体重新组合,变成了一具完整的身体,他才看清,那个远山眉、狐狸眼的男子真的是让人闻风丧胆的江湖第一天才!鬼还魂毒发结束,谷主魂不守舍地离开那个极其隐秘的地牢,一路步履蹒跚的回到凌风谷,唇角已跌了鲜血。他见到贺江东时放了心,又一次去了山中的密室,梅仙羽的身子极度虚弱但始终生生不息,对自己的靠近没有一点反应,他诊了脉,发现并无异样,除了没有一丝内力都很正常。看来毒发后梅仙羽还是会没有任何感觉,他也不再奢望能背着谷主询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一个月后,万灵山顶。午后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放眼处山清水秀,春水汤汤。汤河如带,波光粼粼,春风吹皱一涧温玉,莺回燕往,惬意舒爽。由于凌风与令彩衣,现在是谷雪莲了,二人没有父母,由许闹作为长辈见证六礼,用牌位代替高堂。“今夜雪莲跟凌风洞房花烛夜,谷主不去闹一闹吗?”
惊蛰分明已经三十了,还是一副少女的心思满眼都是期望,又不好意思当面说出来。许闹无奈极了,摇摇头说:“你跟霜降去吧,让他们悠着点闹,别太过分了,雪莲的伤还未痊愈,让凌风别喝多了当心伤着她。”
惊蛰领命撒丫子跑了,霜降被她拖在后。许闹挑了挑眉,好家伙,在她身边这么无聊的吗?再看看身侧一直默不作声的人:“冥夜,你也……”冥夜却直直打断了她:“谷主,属下不需要凑热闹。”
她想就这样安静地陪着谷主,她知道此刻谷主心里并不好过,梅少到死都没能给谷主一个明媒正娶的婚礼,谷主心头多少都是有些失落的吧?谷主是女子,爱着梅少,最期盼的就是能跟梅少有一个难忘的婚礼了吧?二人迎风站立许久未说话,直至黄昏日落,晚霞漫天。余晖铺面,水光如血,日头落下不久天边就升起一弯浅月……许闹莫名地感慨万千,没由来就想起那首《十里平湖》,不禁意间哼唱道:“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影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影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冥夜赫然望过去,谷主说的是粤州话?她只知道谷主曾是惊鸿楼的红牌姑娘,名曰“花蕊娘子”,听闻谷主歌声柔情缱绻,颇有倾诉衷肠之意,此刻觉着,评价之人所言非虚。只羡鸳鸯不羡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