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
那人垂下眸子,似乎低笑了一声。胸口微微轻颤,带出些暗红的血来。清扬的笑声裹挟着微风,吹到沈南桑耳边,她听得不大真切,也并不在意。“走了见春,重山。”
她想去吃馄饨,去吃一碗,好久没吃过的热馄饨。带见春和重山也尝尝。沈南桑旋身要走,男人却在此时倏而抬头,深色的眸底沉稳无波:“呵,姑娘救我一命,不想图些什么?”
掀开掩在手上的衣料,男人大大咧咧的露出了拇指上的玉扳指,似是有意亮给沈南桑看。沈南桑不屑一顾,笑着转头:“我图你什么?图你有钱还是图你长得高长得壮?又或者,图你被人追……杀?”
戏谑的言语堪堪卡在唇角。男人的声音像是后知后觉才被风吹进耳朵里。沈南桑细细品着那番话语,足足愣了数秒有余。不屑的弧度僵硬在嘴角,那双往日里再苦再难都扬着笑的眸子,头一次荒凉怔愣,寸草不生。见春不解的看着沈南桑的反应,小手在她眼前挥了挥:“主人?您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刚刚走的太急了吗?”
不是。沈南桑心里缓缓吐出两个字,嘴上却僵硬的挪不动分毫。是冷。冰凉刺骨的冷。她不敢置信的瞪着台阶上肆意又落魄的男人,渐渐空洞的眼睛从男人的脸扫到他手上的玉扳指。炎炎夏日,她只觉得好冷。脑中思绪翻飞。断骨的酷刑、无止境的纠缠、地下冰窖、五年的暗无天日。上辈子她最不堪回首的所有都被摆在了眼前,连带着带给她无端无尽折磨的罪魁祸首。他像是分外好奇沈南桑的神情。一双深幽尖锐的眸里满是期待,期待着她接下来的反应。“这玉扳指,喜欢?”
他一瞬不瞬的盯着沈南桑的眼睛。男人眼底含笑,没有温度的笑,冷的亦如上辈子关了她尸身五年的地下冰窖。“所以,你救我还是有所图?”
沈南桑咬着牙不语。周遭的热意渗不进她的身子,寒意自心底来,朝着四肢百骸蔓延而至。嘴里的一口银牙被她咬的发疼,她的指尖颤得不像话。男人似是不解她的反应,歪头彻底亮出了帽兜下那张素白病态的脸:“你,好像在怕我?”
“怕?”
沈南桑沉声狠狠吸了一口气。压在胸口上的巨石艰难挪动,她勾唇,露出了一个瘆人又阴鸷的笑。“这位公子,眼下的情形,该是你,怕我,懂吗?”
沈南桑忍得心口一段一段揪心的疼。“重山!拿刀给我。”
“哈哈哈哈,有趣。”
男人眼底不见慌张,他淡然的看着沈南桑,笑得病态:“真真是有趣,你想拿刀砍了我的手取玉扳指?”
“谁稀罕你的玉扳指!”
沈南桑握着重山递给她的短刀,牢牢握着刀柄,指尖寸寸泛着白。“弃不勤,我什么都不图,我只图你的命!把你的命给我!”
她恨红了眼,滔天的恨意在她心头翻转,她没有丝毫的犹豫。牟足了力气,手起刀落。“主人,小心!”
预想中的血染长空没有出现,短刀砍在了长剑上。短兵相接,刺眼的寒光拉出了瘆人的戾气。万籁俱静的街道,兵刃碰撞,声音极度刺耳。“哈哈哈哈,有意思。”
弃不勤笑得声音更大。亦如上辈子沈南桑听见的每一次,薄情寡义。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沈南桑红着眼,虎口被震得生疼。她眼睁睁看着本该死在她手下的男人被暗处陡然冲出的黑衣人救下,眼底猩红一片。那人扶着弃不勤一连退了数步,而后视若无人,就这样当着沈南桑的面在弃不勤脚边跪了下来。“主子,属下来晚了,求主子饶属下不死。”
“饶你?”
弃不勤懒懒的扯着嘴角,冷白的手拍了拍杂乱的衣襟。慢慢悠悠:“杂种,你觉得你配吗?”
他笑着挑眉,语气骤变。原本拍衣襟的手顺势落在腰间,出其不意抽出一把短刀。不过眨眼的功夫,跪在地上的男人便没了生气。温热的液体从脖颈间喷涌而出,男人的脖子险些被削断。便是死,他都毕恭毕敬的保持着朝弃不勤下跪,朝他匍匐的卑微姿态。“小娘子。”
他不疾不徐的收刀,白嫩的手轻抚着刀刃上的殷红,仿若方才死的,不过蝼蚁。“你的眼睛,很漂亮。”
他举着短刀直挺挺的指着她的眼睛。“不过,你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
沈南桑紧紧握着手里的短刀,滔天的怒火几乎要把她的理智吞没:“凭你是谁,我不屑,不想,更不愿知道。”
“哈哈哈,小娘子,你真的很有趣。”
弃不勤单手扶着腰,胸口上的血窟窿还在呲呲往外冒血。“不过,既然小娘子图我的命,那我一定好好活着,我的命,只能是小娘子的,我许你这个承诺,如何?”
沈南桑冷冷勾唇,眉宇血气横生:“那你过来?”
她挑眉,他也挑,挑的傲然乖张:“小娘子,你好生特别,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特别,今日我不得空,下次再见,我定要你。”
“你敢要我!我就敢要你命!”
沈南桑执着手里的短刀,耳边风声不断,热浪翻涌,她却自始至终感受不到热度。重山的呼吸逐渐加重,他侧头贴近沈南桑的耳边:“主人,你,恨他,奴,去,杀……”“不用。”
沈南桑颤抖着指尖将人拦下。若是能上她早上了,何苦和他在这里废话。她现在只恨自己刚刚下手太慢,如果她能早一步认出他,他现在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他,本该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弃不勤扶着腰踉跄着走进夜色,语气里的欢喜却藏不住。尤其是瞧见她眸底寒凉刺骨,看他仿若在看一具了无生气的死尸时。他笑着张口,情绪几近雀跃:“你的眼神和我真像,小娘子,我忽然觉得今夜这伤,伤的极妙,你和我,该是一路人。”
“主人,真的不上吗?”
见春急了。她不是傻子,沈南桑头一次有这样的情绪,那人必定可恨极了。这会儿不上,他走了可就真的没机会了。“算了,不必了。”
沈南桑沉着眸子,一点一点扫过街巷每一个黑暗不见五指的角落。她已经错失了最佳的出手机会,从那个黑衣人出来的那一刻,她便知道她杀不成了。此时此刻,这街头巷尾,目所不能及处,来的全是弃不勤手下的人。他的手段,她知道。即便抛开那些人,今夜她怕是也杀不成了,若是她贸然出手,只会赔上自己,断送生路。弃不勤是疯子,性子疯,手段疯,功夫也疯,方才是火烧了理智,她才会出刀,她上辈子试过的,纵使弃不勤负伤,她也杀不了他,他的武功在她之上。他疯,沈南桑却不疯,她是想杀他,却也不会在眼下,不会拿自己拿见春和重山去冒这个险。弃不勤他不配!弃不勤的身影已经彻底融入夜色之中不见踪影,周围无数双盯着他们瞧的眼睛也在一一消失。此时的风从街尾吹来,镶着花香,清新扑鼻。奈何入了这是非之地,再香的味道也难免沾染上肮脏的血腥,浑浊不堪。沈南桑的眼睛还盯着弃不勤消失的地方。良久,里头走出来两个人。一人直挺挺的走向不远处跪地的尸身旁,另一人则抬脚,迎着沈南桑的视线一步一步走了过来。沈南桑警惕的眯眼,重山和见春几乎是下意识就把她护在了身后。那人自觉的在离沈南桑五步开外的地方停住了脚跟。一席黑巾遮面,他不敢多看沈南桑一眼,毕恭毕敬的双手奉上一枚玉扳指:“主子命属下将此物赠与姑娘,还望姑娘笑纳。”
沈南桑冷眼看着那枚冰凉没有没有生气的玉扳指,眼底的厌恶亦如看见弃不勤本人。“我不收,他当如何?杀我?还是囚禁我?抑或者断了我的腿?”
那人的手段没有一个拉的上台面的,她太清楚了。男人微微垂头,语气里没有一丝起伏:“主子说,不收,属下死。”
他不是在诉苦,不是在威胁,他平淡的仿若只是在陈述弃不勤的原话。死与不死,他并不在意。谁死,他也不在意。弃不勤是疯子,他手底下的人也是。都是群漠视生命,生杀凭心情的冷血玩意儿。沈南桑只觉得恶寒:“既是如此,那你死吧。”
他的东西,她光是看见,便会觉得恶心。沈南桑头也不回的走了。那人还保持着手举玉扳指的卑微姿态,没有开口挽留,甚至没有抬眸。不远处的另一人才把那具尸体收拾了,转过头,面无表情的看着沈南桑走远,确定她不会再回头后,漠然的举刀,对着身边的同伴,没有一丝一毫的手软。血迹染红的地面。那枚翠绿的玉扳指也裹在了温热的血里,失去了原本的光泽。风中的腥味浓郁到令人作恶。沈南桑握着短刀一直走到街尾,面上情绪不变,心头没有一丝愧疚。与她无关之人,是死是活,她从来在意。只是,天意弄人。她痴痴抬头,眼角的红消散了好些,嗜血的阴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化不去的悲恸。古人诚不欺她,天意弄人,不过尔尔。重活一世,她原以为她不会和弃不勤再有半分瓜葛,偏偏,在这个寻常的夜,这都能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