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深回府时,已是薄暮时分。漪澜迎上他问:“如何这么快就回来了?”
心里暗笑,慧巧果然说的不差,方夫子这些门墙内的弟子,当真是如进油锅烹炸,一刻不肯多驻足的。致深一把执住她的手腕吩咐:“更衣,随我走。”
“去哪里?”
漪澜一脸诧异。“让你遂愿。”
“遂愿?”
漪澜不解,忽然间她恍然大悟,惊道,“方夫子!”
也不等漪澜去梳洗打扮,周怀铭只吩咐冰绡为她更衣,挽了漪澜的手就向外走,边行边叮嘱,“恩师火气大,片刻不能怠慢的。”
漪澜极少间致深如此紧张的模样,想是他少年得志,外放兴樊贵为一方诸侯,怕天下能令他惧怕者寥寥无几。只不过能见方夫子,可是她毕生夙愿,漪澜兴奋得草草更衣,却对了菱花镜百般不放心地左右照看,总觉有些不妥。周怀铭一把揽过她戏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恩师最喜。等等……”他顺手拈起一块儿黛子螺轻轻为漪澜扫了眉梢。四目相对,二人都不由会心一笑。方中堂府,周怀铭携漪澜同行,管家在前面引路。因是旧识,周怀铭同管家说笑,问询方夫子近来的身子如何,又问到了六爷方骥。“六公子被老爷打发去天津卫,怕是要些时日才能回府。”
管家答道,一路引了二人过了仪门。谁想才转过仪门,冷不防迎面一人冲来,险些撞去漪澜怀里。漪澜惊愕中,已被周怀铭眼疾手快一把揽去身后。来人也被唬得倒退两步险些跌倒,驻足开口才要骂,仰头看到漪澜不由一惊,满眼惊艳的神色,微开了口,还不等说话,却机警地瞟见一旁愠怒正要发作的周怀铭。便慌忙退后一步恭敬地深深一揖。只漪澜细心地留意到这人一双桃花眼灵动,眸光一转就驻留在致深紫貂端罩下腰间垂下的那枚腰牌上。御赐腰牌,京城如履平地。想必此人是从这细微处辨出致深的身份。就见那人诚惶诚恐告罪:“周师兄,学弟余淮淼给师兄见礼。是小弟鲁莽,惊了师兄和嫂嫂。”
“我不认得你。”
周怀铭直言不讳,扬起下颌,似不屑搭理他。但心下也是一动,这名字他听过,只是未曾想此人如此年少,还透出几分事故圆滑。管家忙圆场解释:“余大人是皇上新近提拔的军机处章京,老爷去年新收的弟子。”
周怀铭虽然面容不屑,但毕竟这话里提醒了他两点。其一,此人不是寻常官宦子弟,同他同朝为官,军机处章京俗称“小军机”,算来也是举足轻重的角色;其二,此人是新皇重用之人,朝廷新贵,却是方夫子的弟子。方夫子虽是三朝帝师,只是这新皇同太后党阀之争,他绝不涉足这浑水。此人如何能游走于两端?余淮淼扬头一脸灿笑,打量漪澜的目光颇为无礼,毫不掩饰他眸中的艳羡:“师兄不认得小弟倒也正常,师兄名盖京师,当朝柱国,师门楷模,小弟只有高山仰止崇拜之心。”
溜须拍马之词周怀铭不屑,他冷哼一声,拉了漪澜的手向内去。只余淮淼贼心不死追了几步在身后说:“小嫂嫂果然天仙般容貌,如传闻中不假。”
传闻?漪澜心头一沉,心想余淮淼这厮放肆,但也警示了她,怕是余淮淼都听闻了她同周致深的艳事佳话,方老夫子更是早有耳闻。周怀铭握握漪澜的手,示意她不必怕,有他在。周怀铭生出好奇,不由多看余淮淼几眼。见他容貌俊美,那种精致得男生女相的美艳,一双桃花眼顾盼神飞,还带了几分我见犹怜的动人。周怀铭心头暗骂,好在是个男儿,若是个女子,舌灿莲花,圆滑市侩,怕定是红颜祸水。堂上,方夫子在同几位弟子探讨文章,弟子们争辩激烈。有人看到周怀铭的到来,忙拱手以示见礼,但碍于方夫子滔滔不绝地点评,毫无中断之意,也不敢过来搭讪。就如此,周怀铭携了漪澜在门外立了一炷香的时分,静听方门弟子们文辩。漪澜也大抵听出,这争的新学和旧说,弟子们分作两派,两派各执一词。拥新者主张效法洋务,挪用洋人即成的法制为己所用;而旧学一派痛斥异端邪说,指责新学数典忘祖,洋人歪法是洪水猛兽,要动摇国之根本。两派人争得面红耳赤,周怀铭来了兴致,正要上前,却听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师洋人之长处,是为了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制服洋人。仿佛贼立了个梯子在墙头逃走,捉贼的踩了梯子去追贼,总比自己翻墙要快些。数典忘祖不可,但固步自封就是迂腐。在洋人即成之法度上取长补短,加以我泱泱大国的才华,必能中兴国运。”
漪澜循声望去,却竟然又是那个余淮淼。此刻的余淮淼一袭茄紫色,哆罗呢狐狸皮袄,罩一件海龙一字肩马甲,透出富贵公子做派。周怀铭对他颇为厌烦,便朗然开口道:“哦?余大人这话倒有几分意思。借梯捉贼,同变法改制,岂可混为一谈?”
堂上众人立刻拱手向两侧退闪出一条道,恭敬施礼:“周师兄一路辛苦。”
漪澜被眼前阵仗惊到,见这些人或着官服,或是衣袍华贵,有几位须发花白,大多比周怀铭年长。因周怀铭儿时入在方夫子门下开蒙,所以论序居长,这些人便毕恭毕敬。只那余淮淼多有不服,还要开口,周怀铭已安置漪澜在门外,自己疾步上前向方夫子行弟子礼,高声道:“弟子周怀铭,从兴樊入京,特来给恩师大人请安。”
“哦,来啦?”
方夫子话音平淡,摆摆手示意众人散去。余淮淼迈出门槛时,有意望了漪澜一脸,一团和气同她搭讪:“小嫂嫂在京城待多少时日,改日小弟摆宴,为兄嫂洗尘。”
分明这话该说给致深听,这余淮淼却绕了她搭讪。漪澜服礼谢过,也不搭话。就听堂上致深的声音:“澜儿,进来吧。”
漪澜这才从余淮淼身边擦肩而过,低眼入了堂上,给方夫子见礼。只是还不等她开口,方夫子冷笑几声,忽然质问:“就是你,欺瞒老夫老眼昏花,捉刀替铭哥儿糊弄老夫布置的窗课?”
漪澜闻听一惊,这方夫子还记得此事呢?她慌忙要告罪,方夫子却扬手将一叠纸丢去她跟前。那场面令她心惊肉跳好不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