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虫小技,还敢来老夫跟前卖弄?”
方夫子一句训斥,周怀铭忙上前请罪:“恩师,都是怀铭之过,是怀铭……”“都是漪澜之过,实属无心期瞒夫子。”
漪澜忙替周怀铭辩解。只她低头那一瞬,不觉一惊,那一篇篇熟悉的《十思疏》上,无数朱批圈红。漪澜心头一阵感念,方夫子是片片认真看过了。那圈点的字,多是她模仿的神韵以假乱真的,但也有被方夫子批示的,就是露出马脚的。漪澜心想如今认罪怕是没用,一板一眼清算后账,怕是周怀铭都要吃亏。于是她心念一转,想到那无赖圆滑的余淮淼,便启示了她。漪澜仰头,一脸认真地望向方夫子问:“夫子,你是如何发现不是周大人笔迹的?漪澜觉得天衣无缝,不会有纰漏。”
方夫子冷不防漪澜如此反问,又气又笑,原想板起脸杀她威风,却被她浑搅乱了分寸。也不由实话相告:“这落笔字迹可以模仿得以假乱真,只是神韵会不同。”
漪澜拾起地上散落的文字,仔细辨看,还是有些不服摇头。周怀铭忙替她解围对方夫子道:“恩师息怒。都是学生的不是。漪澜原不肯嫁我,直到在藏书阁有幸一睹夫子的批注,惊叹感慨,这才回心转意留在周府。”
漪澜忙借机跪地求告:“求夫子收漪澜为女弟子。在座前聆听教诲。”
方夫子也忍不住笑了,指了致深笑骂:“你小夫妻斗嘴,如何把老夫牵扯进去?”
方夫子兴致盎然,留她们夫妇用膳。漪澜才得知,方老夫人带了方夫人去庙里烧香祈福,家里方骥的夫人孙氏在操持家务。漪澜忙自告奋勇去帮厨为方夫子亲手做几道菜,将功折罪。江南的小菜,原本清淡可口,再冠以诗意的菜名。望着漪澜用豆腐做成的花瓣如丝层层散开的“不是人间富贵花”,方夫子吃罢赞叹不已。漪澜又奉上几罐自己亲手腌制的小菜,拿来正月梅花初雪的雪蕊茶为方夫子润口。惹得方夫子对她的多才多艺赞不绝口。漪澜见方夫子开心,试探着又提要拜师方夫子。致深都被她的执着感动。方夫子拈了胡须吃菜,王顾左右而言他。气得漪澜无可奈何。偏偏致深偷笑了看她几眼,透出的幸灾乐祸。“你自当阿猫阿狗都能拜在夫子门下吗?”
致深问,话音掩饰不住得意。忽然一个声音高声道:“好香的味道,看来弟子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了。”
余淮淼进来堂上。方夫子笑骂:“这犬儿又嗅着味道来了。”
余淮淼进来见礼入座,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致深在一旁为方夫子执箸布菜,余淮淼却不屑地拦阻说:“恩师去随掉了两颗后牙,吃不动这硬物了。”
说罢,用羹匙舀了一朵精致的豆腐花送去方夫子眼前餐碟内,俨然他是这家的主人。周怀铭诧异的目光中颇有不快,漪澜看在眼底,仿佛家中两兄弟争宠一般。漪澜便接话,一边介绍江南的小菜,一边吩咐人为方中堂斟上她带来的梅蕊寒雪酒酿。屋内炭火暖暖,方夫子面颊微红,喝得敞快。方夫子打量漪澜问:“听闻你丹青技艺了得?”
“以讹传讹罢了,不过漪澜有幅拙作,斗胆带来,请方师傅指点。”
漪澜说罢,吩咐人将两幅画作呈上,一幅是模仿前朝唐寅的名画《松泉图》,一幅是自己做的花鸟。方夫子观看片刻,眼前一亮,转看了漪澜问:“你可知道淮扬十三叟?”
漪澜忙恭敬道:“是澜儿学画的业师。”
方夫子一惊,周怀铭也望一眼漪澜诧异地低声嘀咕:“从未听夫人提及。”
方夫子感慨:“我同他是年少好友,当年长安一别,他去游历名山大川,自此没了音讯。”
“恩师八年前病故在镇江,澜儿曾护棺椁回扬州安葬在平山堂下。”
听罢漪澜的话,方夫子感慨点头,有些潸然神伤。如此说说叙叙,漪澜同方六爷夫人不时入厨添做小菜伺候茶酒,直到中宵。二人在小厨房烹制小菜。方六少夫人查氏直言快语,对漪澜的厨艺赞不绝口。漪澜自谦道:“不过是昔日在扬州家中做女儿时,学得些皮毛。此番进京听致深提及恩师大人嗜好甜糯之食,才带了些佐料进京孝敬恩师座前。”
查氏听罢嗤的一笑:“怕是致深的心思吧?每次入京都变着花样哄老太爷欢心。可每次都是师徒欢聚开始,他这徒儿被骂得狗血喷头落荒而逃结束。你看吧。”
漪澜心想,难怪致深提到来见方夫子,那神色反比提起入宫见太后更为紧张。可他师徒堂上一片欢笑,哪里看出来丝毫不睦的端倪?“你也不必慌,横竖有小余在一旁和泥呢。”
查氏宽慰。“余大人吗?”
漪澜问。“你同他是初识吧?致深此前怕也未曾同他谋面。老太爷惜才,前年审一桩轰动京城的贱妾弑主母案时发现了小余这苦主。唉,可惜他生得八面玲珑,才情超人,却不过是鸿胪寺少卿府上一贱妾所生。母子二人在府里受尽凌虐,还被诬陷入狱。主审官员收受贿赂,要将他母子置于死地。他那个父亲也是个糊涂虫。这小余就胆大包天妄称他是老太爷私生子,卷了老太爷入此案中。”
漪澜听到这里恍悟,这案子曾穿得沸沸扬扬,怕是天下无人不知了。官宦人家宠妾灭妻,贵妾毒杀主母嫁祸贱妾母子,当家主君偏听偏信冷血无情。这家贱妾的庶子巧妙地借力打力,让贪赃枉法要杀人灭口的贪官不敢妄动,而自己借机闹大案件,在三法司会审时令案情逆风翻转,真相大白。原来竟然是他。漪澜心里也对余淮淼生出几分怜惜和钦佩。“案件真凶落法后,小余也是有家不能回。父不父,子不子的。他只能带着他那个唯唯诺诺的娘寄居寺院备考。是老太爷惜才,收留了他。果然他不负众望,金殿传胪,还被皇上看中。不过一年的光景一路擢升,怕是我朝史无前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