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越永渡对于“钟离”并没有太多的印象,但是因为那是他所追随的王的朋友,所以他也下意识地认为这个叫“钟离”的人应该是一个哪儿哪儿都好的人。如果不是这样,那么为什么他的王在谈论起“钟离”时,语气是骄傲又高兴的呢? “既然王在等他,那么作为你的追随者,我也应该陪你一起等他。”
越永渡说着,感觉头顶被龙抚摸了一下,他仰起头,只能看见龙暗金色的盘曲双角。 “傻孩子,哪有你这样说的啊……”龙听了越永渡的话,哭笑不得。这小孩什么都好,就是太固执,固执到天真。就连它自己,也只是靠着心里这点信念支撑自己等下去;而钟离和越永渡,非亲非故,也不认识,仅仅是靠自己的只言片语就说着要一起等钟离回来,傻得可爱。 但是,如果越永渡聪明一点的话,也就不会选择留下来了。所以,龙只是在心里感慨道,这孩子怎么和当初的钟离一样年纪,却比钟离单纯那么多呢?还是说果然钟离只是一个异类吗。 “可是你很在乎他,不是吗?”
越永渡却不这么认为,“因为你在乎他,所以你等了很久很久。我也在乎你,所以我和你一起等他回来,不是应该的吗?”
“……没必要,你只要好好的,就好了。”
龙有些头疼,这是什么逻辑啊,“因为你喜欢这个东西,而我喜欢你,所以我也应该要去喜欢这个东西”?哪门子的爱屋及乌啊,它现在只希望这小孩可以好好的,毕竟,他是自己接住的从天而降的礼物,也是第一个说要永远追随自己的人。不管出于哪方面的考虑,龙都要护住他。 “啊?好吧……”越永渡本来还想再说一点什么的,但是听王的语气,它似乎不想自己多聊这个话题,自己也就只好乖乖闭上嘴窝在龙的怀里睡觉。 一时间,漆黑的地底空间没有了声音,更显得寂寥。良久,龙又听到怀里的小孩小声地说:“王,我感觉我腿上的肉好像掉下来了……我去摸只摸到了骨头,有点痒。”
“掉下来就掉……啊?你说什么?”
龙一开始没听清,也就没当一回事;等话说到一半,它才意识到什么不对劲,连忙松开爪子,还没有完全退化完的视力在黑暗中已经能非常清晰地视物了。 果然,龙看见越永渡的小腿部分,那一截的裤子早就被泥土中的微生物分解掉了,而原本露出来的肌肉,也开始一块一块往下掉,出现莹润的白骨。 “这……”龙也不知道怎么办,它因为胚胎时期就接受过基因编辑,在埋进地底后身体就开始呈现龙化,就连原本是人的白裙少女据祂说也是直接就成了那样;像越永渡这样变化的,龙还是第一次见。 “呜……好痒……”越永渡觉得自己的身上,尤其是小腿那里,有许多小虫子在啃咬,传来钻心的瘙痒感。他看不清自己的腿发生的什么变化,只能伸手去摸,通过手指的触觉来反馈变化,“有点奇怪,为什么我没有流血?”
哪是没有流血啊,龙看得清清楚楚,越永渡随着肌肉落下而滴落的鲜血,分明是顺着泥土的走向,融进了自己曾经一直带在身上、跟着自己一起埋进这地底沉睡的那块雨花石上。这块雨花石,听院长说,原本是放在自己的襁褓中一起被送到福利院的;没过几年,钟离来了,自己想和钟离交朋友,就把这块石头忍痛送了出去,没想到被钟离冷着脸打落在地上,又被自己捡起来。看,现在这块漂亮的石头上还有一个缺口呢。 “别摸了,我看着都替你心疼。”
龙不忍心看见越永渡这么凄惨的模样,慢慢变回了人类的模样,把上半身本来就没剩多少的破布一样的衣服脱下来,走过去给越永渡的小腿盖上,又变回去把越永渡抱在怀里,“行了,你好好睡一觉,等睡醒了,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
“但愿如此吧……”这句话连龙自己都不信,也就只有越永渡才会这么相信他的王了。 于是越永渡果真沉沉睡去,没有听到从地底、从四面八方传来的低语:“饿……好饿啊……食物,我需要食物……” 龙听到了这个声音,正是在沉睡中的白裙少女无意识地呓语。很显然,因为最近人类活动急剧增加,消耗的能量也多了起来。作为最初提供人类活动所需能量的“供能体”,一旦人类开始大量活动,已然与这片土地有了一定联系的白裙少女就会感到“饥饿”,唯一能够快速解决这种饥饿感的办法只有…… 头顶似乎传来一阵争吵,龙抬起头,什么也没看到。它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是不知为何,它的心里总有一种烦躁的感觉…… “呵……哪怕结局是死亡,只要能和她见上一面,你也愿意吗?”
似男非女雌雄莫辨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龙听出来,那是“神”的声音,“那我就成全你吧,顺便也让你看看,你一直以来寻找的这个人,还记得你吗……” “我的一生就是为了追随她的脚步,她在哪里,我就会去哪里。所以,就算是死亡,也不会改变我的想法。”
女孩疲惫而坚定的声音在“神”的声音落下之后紧跟着就响起,她的声音里还带着一种解脱,“那场美好的战争,我已经打完了,应该行走的道路我也走完了,应当守护的信仰我成功地守护了,从现在往后,自当有象征公义的王冠为留下为我加冕。”
“你……!”
“神”显然没想到女孩竟然会是这样的回答,他的声音听起来带着愤怒与惊诧,“你怎么敢?!”
“再见了,卡俄斯。”
女孩轻轻说出“神”的名字,随后,龙看见一个娇小的身影从上方坠落下来,速度极快…… “是……食物的香气……?”
白裙少女“嗅”到有陌生的人类气息,还没有完全恢复意识的祂几乎是按照着自己的本能来行动,祂“伸出手”,无数血肉凝聚而成的触手迅速向上攀伸,接住往下坠落的女孩,将她包裹起来,准确地送到白裙少女的面前。 女孩在微弱的荧光中看到了一张让她日夜思念的脸——是她年少时期心底萌芽又被自己掐灭的爱情,是她决定要用一生去追随的人,是她的公主,是她的珍宝。 “怪不得我找不到你,原来你在这里啊……”女孩看着闭上眼的白裙少女,笑了,眼角却有泪水流出。她的身躯被血肉所凝聚的触手贯穿,“哇”地吐出一大滩血;她的双腿被触手撕扯下来放进一张同样由血肉凝聚起来的“嘴”里,疼得她无声哀嚎;她的一只手臂被触手上生出来的无数张满是尖牙的小嘴撕咬,不一会儿连骨头都没了。 如果没有眼睛,我还是会看向你;如果没有腿,我还是会走向你;如果没有心,我还是会爱你。你看,我说过我爱你,我就永远也不会变心。女孩用剩下一只手臂拖着残破的身子,爬向那堆血肉凝聚而成的不可名状之物中闭着眼似乎在熟睡的白裙少女,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龙将怀中的越永渡抱得更紧了,祈祷他不要在这时候醒过来。 但是越永渡还是因为血腥味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看见无数血肉触手将一个让他有点眼熟的身体撕扯着,传入耳中的歌声断断续续的。越永渡看不清那是谁,但是这歌声让他想起来一个人,一个他差一点就要忘记了的人…… 嘘。越永渡好像看见那个人在对自己说话,嘴唇一张一合,什么声音也没有。小越,不要告诉她,我不想让她伤心…… 不。龙想遮住越永渡的眼睛,但是他已经想起来了,他已经认出来了。 不……他想开口,但是他发不出声音,他的声带也在腐烂。 阎姐姐。越永渡拼命张口。阎姐姐……他只能发出一些气声。阎…… 越永渡听见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他颤抖着拨开龙的爪子,看见一颗头颅滚落在地,闭着眼,嘴边还带着恬静的笑容。 “阎姐姐!”
越永渡终于喊了出来,他的声音让正在进食的白裙少女动作一顿,白裙少女困惑地睁开眼,看见越永渡对着地上那个留着长发的头颅流泪。 “她是……谁?”
白裙少女“走”过来,弯下腰捡起那颗头颅,擦去那张脸上的血污。在祂的手掌触碰到那张脸时,祂“看”到了这个人的记忆。 …… 破旧的墙院,昏暗的天空,坐在轮椅上温柔笑着的白裙少女……“小魂。”
这是谁在喊祂?……这是祂的声音,祂在呼唤这个女孩。 “离开这里之后……一定要记得每天都要开心啊,我喜欢小魂笑起来的样子。”
白裙少女对女孩这么说,女孩低下头,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你给我唱的那首歌……我已经学会了。”
女孩说,“等我以后回来见你的时候,我再唱给你听吧……那个时候,我就已经长大了!你不许再把我当小孩子了!”
“好,好,我们的小魂已经是大孩子了呀。”
白裙少女看向女孩的眼神依旧温柔。 …… 祂想起来了,那是……祂的小姑娘,祂的救赎,祂的小小的爱人…… 可是现在,这个小女孩死了。怎么死的?他杀。谁杀的?显而易见。 “你不要碰我姐姐!”
越永渡亲眼见着女孩被白裙少女身后无数血肉所化的那张嘴一口一口啃食,他怎么可能不去恐惧和仇恨白裙少女,“你离她远一点!”
如果不是他的腿已经腐烂了只剩下骨头,他估计就算是拼了命也要扑过去抢过那颗头颅。 白裙少女慢慢慢慢将视线从女孩的脸,转到越永渡的脸上。祂知道为什么自己在第一次见到越永渡的时候就觉得他看起来很熟悉了,原来他是祂的小姑娘带大的小孩,也算是……祂的孩子了。祂想摸一摸越永渡的头发,就像当初摸女孩的头发一样;但是祂看清了越永渡脸上的愤怒和惊惧,祂收回了手。 “抱歉,我……”白裙少女想起来刚才祂看到的回忆里,祂的小姑娘对越永渡说,要永远开心;但是现在,让越永渡不开心的却是祂,如果祂的小姑娘知道,会不会怨恨祂? “我姐姐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要……!”
越永渡说不出来“吃掉”这个词,他觉得恶心,连带着白裙少女,他也觉得恶心。他早该知道的,白裙少女不是人,但是也绝非良善之辈,你看祂周身都是什么?血肉凝聚成的不可名状之物,而且那些血肉之中,说不定还有刚吃下去的女孩的身体…… “……”白裙少女也为自己刚才所做的那些感到后悔,祂无措地抱着女孩的头颅,不知道该怎么办——这能怎么办?祂和越永渡接触的时间也不算长,甚至不知道越永渡是什么样的性格;而且从女孩的回忆来看,她应该是越永渡唯一的亲人了,尽管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原来我真的什么也没有了……什么都不会好起来了……”越永渡的情绪已经有些失控了,他抬头透过泪水去看他追随的王,这样说道。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所谓奇迹,也没有所谓希望,在他目之所及,只有绝望的深渊。 唉。龙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它无法为它的小孩做些什么,只能在这个时候保持沉默,只希望他发泄完情绪之后可以不要被困在过去…… 泪水从越永渡的脸上滴落下来,同他腿上的鲜血一并流进土里,与那块漂亮的雨花石融合。越永渡闭上眼,伸出来的手上也有了一点腐烂的痕迹——他在地底待得太久,也没有经历过基因改造,再这样下去他会死掉,与这片泥土融为一体。 “王,我有一些累了,我可以睡一觉吗?”
越永渡说,他突然觉得很累,很想就这样沉沉睡去,什么也不管;但是他还想陪自己的王等到那个叫钟离的人回来,他不敢睡。 “去睡吧,我会叫醒你的。”
龙将自己尾巴上一节长长的枝干折下来,放进越永渡怀里,莹蓝的微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短暂感受到了光和温暖。于是越永渡抱着这节枝干,在龙的怀里沉沉睡去。 白裙少女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什么也没有说。很久,祂轻轻开口,唱起了许多年前为女孩唱过的那首《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