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礼陪建民在夏汪、南河开了两场会,复述了昨晚演说过的淮河洪灾史,点燃了两个庄子乡亲的治淮热情,就赶到芦集镇,先去区公所收拾资料,又去中药店买了些中草药。他曾自学过《黄帝内经》等中医典籍,学过一些常见病的中药疗法。接到要他做估方员的通知他就想过,工地会发生一些常见伤病,有必要做点准备。虽说工程总队会设卫生所,大队会设立卫生防治站,但药品像自家脸上的麻子,有而不多,带些中草药肯定能帮上忙。这件事不是自家的职责,没人叫做也不会有人叫做,纯属狗捉老鼠,还要二姑娘倒贴钱。当然,也不见得什么回报都不得,假如丁月琴生病,不就能逮住机会增加感情了吗?嘿嘿,我想的也太自私唻!他截住这些可笑的念头,来到区公所食堂用餐,遇见了县总队下派的工程员何文军。小何白白净净,留小分头,戴副眼镜,一看就是斯斯文文的小知识分子。陈有德和先礼、惟鸣一起陪他吃午饭,边吃边聊。小何陆续回答众人的询问,说他是华东水利专科学校水利专科毕业生。这届同学运气真好,一毕业就被饭碗砸到身上,几乎全部上治淮工程了,分到宝应县治淮总队的就有两个。他不好意思透露的是,那个人是他恋人,分配在本县工程总队梨花大队。有德夸他是上过抽丝板(比喻正规、严格的训练)的技术人才,了不起,要把自己的菜拨些给他,说年轻人要营养。文军慌忙用两只手捂住碗,说我够了,够了。先礼得知他是科班出身,说要向他学习,请他“不吝赐教”。文军脸红了:“不敢不敢,我向叶老师学习。”
他觉得先礼说话讲究遣词造句,很有文水的样子,在他面前那敢托大。他抱歉地说,昨天下午才来报到,刚才又接到总队工程科电话通知,饭后就要赶到泗水坐轮船,去工地接受划分工段任务。只好先走一步。有德叮嘱说:“我还有几天才能到。工程上肯定很艰苦,你要多注意身体。”
文军感激地看了大队长一眼,谦恭地表示谢意。送走文军,先礼就背着一个大布包返回大李庄。经过月琴家门口,他扭头瞧瞧路上和南边的木桥,见无人来往,就拐进两步,朝她家里张望,见她在补衣服,便轻声问:“准备的有七八成了吧?”
“不要进门喊大嫂,没话找话。”
说话间她头也没抬。这句话是本地人专门用来讽刺、讥笑对女人有想法的人的,用在先礼身上似乎很合适。其实,昨晚第一次听他说了一套长篇大论,月琴内心还挺佩服他的才学;特别是对自家的苦难记得那么清楚,这份用心更叫人感动。这么一想,对他不禁多了几分好感。但转念想到,乡亲们舌头没有三两重,搭到人身上有千斤,心中那一点点波动很快就又平息了。她身子跨进了新时代,思想还停留在过去。旧传统的束缚使她缺乏做新女性的自信,而越没有自信的人越看重别人的看法。她像一只即将出壳而胆怯的雏鸟,在破壳而出和畏葸不前之间徘徊。先礼却不怕讥讽,也有足够的耐心。他以关切的语气说:“工地那边比们这里冷些,衣裳要多带两件。你忙,我走唻。”
不等月琴说话,他就顺着大路快步离去。他深知“寡妇门前是非多”,男人应当避嫌疑,但拿定了主意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被他这一搅,月琴平静的心不禁又搅起了波纹。13少眠的女人多事的汉子第二天,鸡叫头遍的时候,月琴就被闹醒了。明明人很困,睁不开眼,却又睡不成回笼觉。村里有3只公鸡打鸣,有一只起头,另外两只必定跟着唱和。不过,它们永远唱一个调,曲谱没有什么变化,词的内容也是不厌其烦地重复5个字:“该、派、起、床、啰!”
它们叫头遍的时刻,夜色还浓得化不开。既然睡不着,又不想纠结理不清头绪的事情,她就默数公鸡的叫声。听得最分明的是李徐氏家这只五彩大公鸡,隔不得10丈远,像对着耳根摽足了劲聒噪人。第一遍,约四更天开始,它叫了19声。过了约莫不到一个钟点,叫第二遍,15声。叫第3遍快五更了,天色有些灰白,它叫了13声。这公鸡做事有些虎头蛇尾呢,往日踩水(公鸡交配)倒不怕麻烦。她脸上一热,想象中啐自家一口。闺娘出嫁了,一个人过日子,是有些空落落的。俗话说,30岁的寡妇好做,40岁的寡妇难挨。也许,过几年会更加难过?不晓得。难道是儿女都离手了,人就耐不住孤单冷清了吗?反正如今没什么想头。不管怎样,不叉另一个门头(比喻改嫁),丢丑现形的。她等了一会,没等到公鸡的第14声,就翻身起床。只为怕耗灯油,她才在床上赖了这么久。她点了灯盏,逸逸当当地捆扎被褥,洗漱,做早饭。今天,有河工人家自然都比往日早起。村里不断地有人互相叫“早”,河边传来竹丝刷子刷马桶的“唰唰”声,夹着开鸡窝门,母鸡咕咕叫,鸭子在栏里憋不住,呱呱地闹人,猪在圈里哼哼,呼唤主人喂食,还有几只狗平和地互相交流的声音。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也清晰可听。偶尔有小娃子的一两声啼哭,为这清晨又添加了一分人气。她只养了5只母鸡,昨天下午抓起来,送到8里外的女儿家代喂了。屋子请郭永虎的老母亲帮忙看着。也就是晚上来睡个觉,白天锁门。邻家有人刮锅,厨刀贴紧锅底铲灰,发出的铁器摩擦声有些刺耳。烧草的锅底容易沾灰,过两三天就是铜钱厚的一层积灰,不铲掉起锅慢,费草。从东边小窗户看出去,看见薄薄的雾气弥漫着。李徐氏的大儿媳许晓芹的身影有点模糊,但蓬头撒兮的样子还看得清——她端着一芦柴畚箕草灰,倒在南屋山墙外的夹道里。天很快大亮了。月琴吹熄了灯,打开独扇门。门前的雾气正慢慢地升腾。用草绳扎好搁在门外,准备带走的稻草、竹竿,露出了清晰的轮廓。竹竿是昨天文道太爷让孙子媳妇送来的。她说,太爷叫把长到两年的竹子全砍了,给差棍子的人家都送两根。说治好淮河,大伙有好处,我不惜乎。大李庄就他家有一片半亩大的竹林。老人家心善,又顾大局。不然,老竹子能卖钱,或者请篾匠做成筛子、篮子、筲箕(淘米箩)、鱼篓子、张长鱼的丫子卖,也是收益。张张外面,她心里欢喜。看样子,出脚有好天气。她盛了一碗有几只碎米面饼的胡萝卜粥,坐下来独自享用。米面饼很有咬嚼,胡萝卜甜丝丝的,连粥也带一股甜味。如今,出门不露皮露肉,居家日有三餐,夜有一宿,下大雨屋不漏,九里天不挨冻,这日子还不满足么?但愿治好了淮河,风调雨顺,不发洪水,也没旱灾、虫灾。吃罢早餐,她正在洗刷锅碗,发觉门外有个黑影忽地一闪。起初倒没介意,听见一阵簌簌声,才掉头察看。一个男子汉把一副担子停下了,提起她的1大捆草,挂上他的扁担头,又把竹竿抓在手上,挑起担子就走,一边说道;“顺带帮你送上船。”
不是先礼还能是那个?显然,他是悄悄地从小路溜来的。她放下碗筷,追到门外,想去把穰草和竹竿夺下来,却怕邻居看见不雅观,就刹住脚步;想大声叫他停住,又怕人听见,喊不出口,脸上泛起一阵烘热,在心里骂了一句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