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过了安乐桥就开始拉纤。建民让40岁以上的人不参加排班拉纤。先礼和仁周算大队部的人,大李庄就只有文通、文迁,加南河两个,夏汪两个,共8个人。他们自然走到一起,说些旧时代的故事,新时代的时事,家庭琐事,儿女未来的大事。他们当中,只有先礼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口才也最好。文通读过两年私塾,略通一点之乎者也,跟先礼拉话多一些,其他人渐渐地成为二人的听众,倒也乐在其中。到了暂时没有话题的时候,先礼就低声哼起老淮调来,歌词是自家现唱现编的——我们是肯吃苦的草鞋军有一个河工就是一个兵通海河工地去摆开战阵敢跟它老龙王拼个输赢……一方曲调是一方人的民俗印记,沉淀、凝结着多少代先人的悲欢离合,往往不需要词语就能透露这方风土人情的奥秘。这老淮调低沉、舒缓、绵长,带几分沧桑、几分悲壮,仿佛充满淮河流域民众祖祖辈辈的苦难与呼号,奋斗与期盼。听的人不觉受到感染,一个个默然无语。年轻人不会有这么强烈的感受,这时候他们也听不清这歌声。拉纤的惟宏和惟耀、讷民、继根、田家祥这班人中,继根最小,家祥才20岁,也是没结婚的小伙头子,还嫩芽似的不大说话。讷民更是被动型性格,只顾埋头走路。船上坐着建秀,惟宏的心情就是明净的天空,片云无着,跟族兄惟耀寻找着话题,说个不休。此刻他们围绕抗美援朝在议论。惟宏说:“只要通知一到,我立马就去部队。”
继根、家祥不禁抬起头,以羡慕的目光看他的背影。惟耀却叹息:“唉,我娘老落后,宁死不准我报名体检。老爸起头还同意的,后来被我娘俘虏了,碰到两个老顽固真急死人!”
惟宏“嘘”了一声,小声提醒他:“大爷听见呢!”
“听见我也不怕!”
他掉头看了一眼30米外船头上的父亲。存周正单手拄着一根竹篙,不声不响地站立船头,目视前方,稳如泰山,像单刀赴会的关将军。惟耀暗暗纳罕,父亲平时简直有些窝囊,这刻儿怎么倒有些威武呢?船上的3个女子也在小声说话。惟宏和惟耀的对话,她们句句入耳。月琴看着建秀微笑。建秀问她笑什么,她说:“我代人家喜欢。”
红梅问:“二娘代那个喜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红梅就看建秀。建秀腾地红了脸,转过头看岸上风光,一边说:“二娘不要无影造西厢(比喻捏造男女情事)。”
月琴低声笑道:“有几次了,某人一到北头乱地锄草,有人就跟了去。这不是假的吧?我只恨自家是单手人,不能做红娘,要不然肯定帮你的忙。眼前就有个现成的好媒,你不会请她吗?你不好意思,我代你说唻?”
建秀急忙捂月琴的嘴。红梅大笑:“哈哈,我晓得了,那个人跟妹妹两下有心,就是还没说破。”
她指指拉纤的队伍,看见几个人回头望这边,便压低声音说:“新时代了,自由恋爱,正大光明,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就是先看中的开阳,过后让娘找的媒人。妹妹既然有心,嫂子愿意牵线搭桥。”
建秀看看存周的背影,慌忙摇手:“嫂子不要听二娘乱说,我还小呢。”
月琴猜知建秀的顾虑,对船上两个汉子说:“两位长辈大爷,们谈的话,不要外传啊!”
存周回“晓得”,掌舵的郭有文说:“我听不见。”
3个女子一起笑了。月琴便鼓动建秀:“这下放心吧,有话尽管说,不让河堤上的人听见就行。”
建秀却小声反击道:“二娘,婚姻法规定,单手人也有婚姻自由,禁止旁人干涉。你为什么不找人?”
月琴没想到建秀说出这样的话,涨红了脸笑骂:“丫头,不要拿老马马仔(老年妇女,有贬义)、丑八怪开心。”
红梅反驳道:“二娘哪里丑?五官标致得很。还没到40岁,更不能算老马马仔,头发还乌杠杠的呢,脸上也没什么皱纹,该趁早拿主意。”
月琴摆手:“我不想被人笑掉大牙。”
红梅很不以为然:“今年春上,们庄上有个49岁的大娘还改嫁呢,也没怕人笑话。你就是旧思想作怪。只要有合适的,应当大胆地谈。”
建秀搂住红梅耳语。红梅听着听着就对着月琴咧开嘴笑。月琴认真道:“建秀,不能无影造西厢。”
建秀这才松开红梅。3个人都平静下来,各自沉思,只有船头激起的水花,在不知疲倦地“啪啪、哗哗”地喧闹。船进入一个村庄,河谷变得狭窄起来。李存周忽然叫唤:“河堤上的人,去两个把前头的桥抬起来。”
建民带几个人打前站走远了,后面的第3群人听见,答应着。先赶到桥边的是大李庄的李洪周、李湖周、李惟新、王继楠、王继柏。他们一看桥是条石的,虽然只有约一尺来宽,七八尺长,桥墩却只能上一个汉子,两边是青砖砌就,陡峭不能站人。继柏、惟新、继楠轮流上前试了试,都挣得面红耳赤,退下来喘息说:“不行,人蹲下去不好着力。”
洪周大喊:“大力士呢?叫秦玉武来试试!”
玉武在第2群人中,听见叫唤,就往回跑。众人连忙让开位置。玉武跨上桥头,刚蹲下去,忽听对岸有人连声吆喝:“不能抬、不能抬!”
玉武停住手,抬头问:“为什么?”
一位50多岁模样的汉子站在对岸河畔上,做手势解释:“你一个人抬不动,就是能抬动,也放不下来,硬放,能把石头掼断了。这是们庄上的风水古桥,几百年了,你们赔不起。要抬桥,至少一头各4个人,才能保证放下来安全。”
先礼从后面赶来了,这时说:“这位大爷说得对。让我们想个万全之策再动手不迟。”
拉纤的惟宏等人到了桥跟前,一起站住。船离桥丈把远停了下来。众人七嘴八舌,有说派人上船托举的,有叫几个人脱衣服下河用扁担顶的,有建议搬下一半船上东西,过桥再搬回船上的。先礼觉得这些主意不是浮而不实,就是冒险,或太耽误工夫。他想了一会,让人拿下纤绳,折成4股,系在石板这头,选4个身强体壮的汉子,各抓一个绳头,站对岸配合玉武抬起、放下。又让3个女子上岸,以防万一。红梅看见先礼挥洒自如地指挥着,悄悄地对月琴说:“二爷真是个人才!”
建秀接道:“关键是心好,脾气好。”
月琴装着听不见,却暗暗瞟着先礼的身影。众人各就各位了,两边站下几十个人助威。有二三十个村里的男女老少也站对岸观望。只听先礼叫一声“起”,玉武两脚似铁树生根,两手如蟒蛇缠物,大喝一声“嗨”,在对岸4个人拉绳配合下,一下子捧起了石板,慢慢地站立起来,又喊了一声“嗨”,将石板托起,顶在了胸脯上,纹丝不动,但脖子筋腱绷直,肌肉鼓凸,脸上暴起了青筋。众人一阵欢呼。存周、有文早已挥篙撑动木船。船上右侧的稻草擦着石板,穿过了桥下。先礼立刻叫道:“听我口令,慢慢地放!”
在他“慢放、慢放”的指挥声中,随着玉武下蹲的节奏,对岸4个汉子将绕在小臂上的麻绳一点一点地松开。见石板终于安然归位,两岸又是一片欢呼。村民中有人赞扬:“这个大力士厉害!”
有人却说:“4个拉麻绳的作用不小。”
50多岁的汉子摇头说:“还是那个麻脸主意好,指挥也好。”
惟宏招呼3个女子上船。月琴说,老坐腿都麻了,不如跑一会,红梅也赞成,建秀便向惟宏摆摆手:“们自家跑唻。”
村里河畔杂树甚多,没法拉纤,惟宏他们也只好跟着船走一段。红梅故意拉着建秀,朝惟宏身边凑,又引他说话。建秀低头笑着,挣脱她的手,一溜烟独自跑到前头去了。在一个大村庄,队伍借锅做饭。听说他们是去治淮的,农家人分外客气,说要家伙尽管用,没有出门顶着锅走的。们庄上人也要去工地呢。可是没有一家的锅能煮下够这么多人吃的米饭,带来的甑子锅也没有合适的灶台,建民只好按组分开,各找一户有大锅人家停脚,3个炊事员也分3处下厨。月琴叮嘱建秀和红梅:“大锅饭米要先浸一袋烟工夫,新米水得高过1寸,陈米2寸,半新半陈寸半,一透锅就要压火,停一支烟工夫烧一回饭锅火,共烧两回,一回只要三四个草疙瘩,才不会夹生,或是烧成煳饭。”
2人领命,分别去了南河、夏汪伙房,都想一显身手。虽然有人帮忙烧火,建秀还是忙得湿了胸背,敞开棉袄,头发散乱,鬓发贴在面颊,初步尝到了做大锅饭炊事员的辛苦滋味。还没到工地呢,浪漫和兴奋的感觉已消减了不少。洗罢锅碗瓢盆不一会,建民跑来叫唤第3组人上路。看见妹妹面容有些疲惫,就问她是不是累了。建秀抹了一把二道毛子头发,扬起头振作精神回答:“吃得消,你不要为我操心。”
刚才用一只碗为各人分饭,她手感拿不准,难免有人多一点,有人少一点,最后竟连自家3个人没有米饭,只好分锅巴,泡菜汤。有一个说没关系,锅巴还香呢,另一个却给脸色看了,叫人很不舒服。但这不能怪人,是自家没经验造成的。以后把饭分22碗盛好,连锅巴也掰出22块,放在各人碗头上,就不会这样了。吃凉的可不能怪我。建民那里知道这个过节,只以为妹妹刚开始不适应,累了,因此宽慰她一句:“到工地你们3个人一块堆做会好些。”
下午,水陆两路行军还算顺利,只是有人喜欢无事生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