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出租屋,周归一睡意全无。夜已深,周归一打开“郝厅长”给他的小册子。纸色泛黄,棉线穿页。封面上毛笔隶书:九九归一。书中文字不多,图画却不少。既不是李淳风、袁天罡的《推背图》,也不是刘伯温的《烧饼歌》,倒是一本类似帛书的《周易》古经。周归一从小就接触这类经书,也有些天赋;有时,周归一的起卦解卦水平确实惊人,但也是有时,而不是经常。此时,周归一捧着小册子,认真钻研起来,读了几页,却依然似懂非懂,欲解非解……周归一和方小鱼合租在一起。方小鱼已进入梦乡,不时有几句呓语声响起;呓语声时高时低,均短暂且含糊,无法听清楚是什么意思。周归一将小册子翻开又合上,合上又翻开,突然一张纸片掉了出来。纸片巴掌大小,上有楷书文字,当是那老道人所书:归去周原好,一派好光景;秦玉皆无瑕,九叶落山径。周归一揣磨着,好像是说他本人的辉煌在周原,情感生活却复杂。秦雨莲、小玉、九九、叶秀儿……都是生命中的女子,有的是过客,有的是归宿。想到这里,周归一觉得好笑起来。周原远在天边,自己也不曾到过,怎么会与周原这地方扯上关系呢?再说,不知为什么,他周归一的情感迟钝,对异性始终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何谈婚娶之意?即便婚配,犹有时日。想不通,就不想,这是周归一的基本原则。当然,青春年少,有资格浪费情感,也有资本去赌事业。迷迷糊糊地入睡,醒来正好上班。一上班,周归一就被一部书稿激怒了。这是蜀州本地一位作家的一部长篇小说,讲述的是青年男女的情感、事业方面故事,书名《给我力量》。周归一认为这书稿中,描写男女之事太多、太黄,就要将其中涉黄的文字大段大段地删掉了。文取星不同意,说:“我们不是编辑,只是校对。”
周归一又犟了起来,说:“编辑不管,我们要管。虽然我们是校对,但我们也要有良心。”
文取星心里也赞同周归一的看法,支持删改。但是,毕竟公司要赚钱哪,自己也是一打工的,似乎没有必要管这些。因为一旦删改得多了,作者若不同意,闹起纠纷来,也是很麻烦的事。基于这些考虑,文取星便劝道:“如果这个公司是你,或者说是我的,我们就大胆地删,大不了不赚这个印刷费。可是,这是人家的公司,损害了公司的利益,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周归一还是一个老脾气,说:“若蜀道公司不讲社会责任,我就辞职不干了。”
文取星本来十分喜欢周归一,遇事替他担着、扛着,也是有意让他早些进入角色,早点适应工作环境。前两天,在程果安排下,组织了一个饭局,林科长也特意参加了,还要周归一坐在她的旁边。可是,周归一先是死活不愿去,后来去了,又死活要走,说什么“肉食者鄙”、什么“竖子不足与谋”。还是文取星帮忙找了理由,说周归一重感冒,不舒服,要打针输液,替他打了圆场。现在,周归一要删人家的书稿,文取星劝了半天,也劝不住,只好说:“听说你,起卦很厉害,那么你起个卦,看删改之后,会有什么后果?”
周归一不作声,心想,即使起卦的结果为“凶”,也照样我行我素,删改了事。于是,周归一就去洗了手,回到工作台前,看大家都在忙碌中,悄悄地从口袋里摸出个小口袋,将三枚铜钱取出来,然后掷在台面上……一会儿,周归一故意胸有成竹地说:“《否》卦,否极泰来,好卦!”
文取星也曾接触过《周易》,懂得一些易学知识,说:“不对吧?《否》卦上六爻动,卦象不好啊!”
周归一也不正面回答,说:“当年,武王与商纣会战时,曾用龟甲占卜,显示的结果为不利。姜子牙将龟甲踩在脚下,大骂道:死乌龟,岂能知晓什么,有什么用?于是,武王一鼓作气,最终取得了关键性的胜利。”
文取星一听,说:“既然这样,你就干吧。”
周归一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凡是他认为不妥的地方,全部快刀斩乱麻给删掉了。因为这一个急件,所以终校之后,稿件很快送到了作者手里。这作者姓顾,笔名:顾深沉,快到退休年龄,是县文化馆的副馆长,也是县文联的兼职副zhu席。接到样稿,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顾深沉一走进校对室,就急吼吼地说:“乱弹琴,乱弹琴。”
文取星明知道是什么事,却故意问道:“顾老,什么事情惹您发火生气?”
顾深沉气愤地说:“你说,《给我力量》的责任校对是谁?”
文取星也不正面回答,说:“有什么问题,您可以跟我说?”
顾深沉将包里的校样稿拿了出来,往桌上一拍,说:“你们,你们好有胆子啊。我的书稿被你们删了一大半,怎么回事?”
这时,周归一站了起来,不卑不亢地说:“与文组长无关,此乃我之所为!”
顾深沉一看周归一稚气未脱,又灰头灰脑的,其貌不扬,便发起威来,说:“你怎么如此作为?亮点全被你删了,我的心血也被你废了,你得重新给我补充完整。否则,我就让你们公司不得安生。”
周归一淡然一笑,说:“可笑之至,可怜之极,可叹之人,可耻之徒。”
顾深沉被周归一呛了半死,有点吃不住劲了,说:“猖狂,疯狂。”
周归一逼视着顾深沉,说:“你这般年纪,当为老谨慎,何以大写特写黄色文字?倘若此书被你家女儿、孙女读到,你有何脸面面对她们?”
顾深觉稳住阵脚,抛出杀手锏,说:“编辑过了关,你校对无权删改!”
周归一哈哈大笑,厉声说道:一场车祸,如果警察不管,我等百姓就可以坐视不理?”
这突然的一击,像一记闷棍,打得顾深沉晕头转向,一时回不过神来。周归一紧追不舍,大有居高临下之势,说:“校对怎么啦?校对有良心、有底线?你的书《给我力量》,给我的不是力量,是恶心。黄色下流,垃圾不如!”
顾深沉恼羞成怒,说:“你,你……我要撤稿,不在你们这里印刷。你你,蛮不讲理,不尊重作家的劳动。”
周归一毫不畏惧,有些咄咄逼人地说:“你到哪里印,我就到哪里去说。你这样的书,就是毒品。还谈什么劳动?是作案,你懂不懂?”
文取星见周归一越战越勇,担心将事情闹得不可收场,就好言好语的劝道:“顾老,消消气。他只是校对助理,不懂事。责任在我,我来处理,包您满意。”
顾深沉也不想再闹下去,就借坡下驴,缓了口气,说:“校对,就是要忠实原文,怎么可以七删八改呢?”
顾书琴也过来劝慰,客客气气地说:“顾老,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书稿,按您的要求,我马上帮我们文组长重新校对一遍,怎么样?”
“不行。绝对不行!”
一个声音,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响了。许之道来了。原来,许之道那天与周归一接触之后,心里十分赞赏周归一,就有意想帮帮周归一,让他更好的成长起来。但是,在没有办法没有确定之前,又恐周归一蛮干,就时刻留意着校对组。听说,周归一删稿一事,虽然觉得周归一有些急切了,但转而一想,蜀道公司就是要有壮士断腕的决心,坚持底线和原则,拒印无良书稿。许之道走到顾深沉面前,认真地说:“顾馆长、顾zhu席,删书稿,是我的决定;校对人员只是奉命行事。”
顾深沉没有想到许之道是这般口气,也不再退让,说:“许总,我们是老熟人,也是老朋友。我也不为难你,退印可以,但是,你们公司得赔偿我的损失。”
周归一也不管是什么场合,大声说:“什么损失?你得好好感激我们公司才对!要赔,你得先赔我们的精神损失,还得公开承认你写了下流的作品。否则,我就将你的作品《给我力量》交给有关部门,以一个读者的身份反映你毒害我们青少年。”
谁也不曾料到,周归一是这般个人物,训斥顾深沉,好像父母教育一个犯错孩子似的。顾深沉气得半死,声嘶力竭地叫道:“你告,你告吧。”
说完,气呼呼地走了。众人面面相觑,不敢作声。许之道突然坚定了自己的曾经的想法,便很严肃地说:“周归一,正式通知你,你被公司解聘了!”
周归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不急不躁地问:“那我干什么去呢?”
许之道不紧不慢地说:“小文,你带他到公司财务办个手续吧。”
周归一似乎还在梦游之中,也无忧伤之感,说:“这么说,我明天,不,以后,就不能来蜀道公司上班了?”
许之道倒有些心酸,认真地说:“能来,但是有条件。一是你以后出了好书,要蜀道公司承印;二是你有了困难,需要找我;三是小文、小蒋请你来玩……不说了,你走吧!”
周归一轻松了,恍然大悟地说:“原来如此。得罪各位,小周某告辞。”
于是,文取星带着周归一到财务科去办手续。许之道已电话告知财务科,给周归一加发三个月的工资。周归一却不肯要,对财务人员说:“我上了几天班,就得几天的钱,多的,一分也不能要。”
财务人员没有办法,感慨地说:“别人恨不得想方设法多要,你倒好,一分也不多要。奇人。”
周归一“呵呵”一笑,说:“不劳而获,终结恶果。”
许之道知道后,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计划好好帮扶周归一。谁知,周归一并不领情。当然,这是后话。办完手续,文取星将周归一送到了公司门口。是道别的时候了。文取星舍不得周归一,有些伤感地说:“记得常来常往啊。小周兄弟。”
周归一拍了拍装有工资的口袋,说:“树挪死,人挪活。钱是死的,人是活的。放心吧。”
蒋书琴一直等在公司门口,迎住周归一,说:“多多保重。我还真舍不得你走呢。”
周归一仿佛如释负重,说:“就此别过,有缘再会。”
挥挥手,不带走一丝云彩。周归一仿佛平时下班一样,径直回家。不料,周归一刚走到公司的对面,就听到身后有人在喊“请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