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完感慨,莫余卿在屋子里转悠,四处打量。她看见墙壁悬挂的四排刀具,忍不住发出惊叹声。这些冰冷而又漂亮的杀人之器,虽让人生畏,但也拥有致命的诱惑力。“咦,少了一把?”
她很快注意到,整齐排列的刀具中,有一块空缺的位置。“秦廷尉拿去用了?”
联系到刑房忙碌的秦柏舟,莫余卿随意猜测道。苏戚右手蜷曲,感受着腕间的坚硬刀鞘,没有答话。见莫余卿打算绕过书画屏风往里走,她起身阻止道:“里间别去。”
莫余卿停步,问:“不能去?”
苏戚点头:“翁主并非此处官吏,若是随意闯入机要之地,容易惹来祸事。”
接着,她又补充道,“虽如此说,我对廷尉署不熟,只是出于顾虑,提醒一二罢了。”
这间屋子,存放着廷尉署的案宗和诏狱录。苏戚上次来的时候,因为翻阅谋逆旧案,被秦柏舟当作窃贼,打了起来。按秦柏舟的说法,这里面的东西不算特别重要。但,既然平时不放人进去看,她也不能坐壁旁观,任由他人接触卷宗。更何况,这个人是莫余卿。未央翁主,丰南王嫡女。因为有薛景寒和程易水等人的提醒,苏戚难免多一分顾忌。莫余卿听完劝告,停顿片刻,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来。“怎么,苏十郎担心我?”
她转身,来到苏戚面前,抱臂打量一番,叹息道,“唉,果然是个言不由衷的小少爷。”
苏戚抑制住嘴角的抽搐,送莫余卿出门:“走罢,这会儿没人,我与翁主去别处转转。”
莫余卿哦了一声,也没表现出什么留恋情绪,很干脆地离开这间屋子。苏戚落后几步,漫不经心地想到,廷尉署这地方,她还真在白天没逛过。之前偷盗卷宗的时候,只记得通往库室的路线,别的都没注意。夜里的廷尉署阴森森的,和现在截然不同。碧瓦朱甍,宁静平和,偶有官吏抱着竹简来往。苏戚不打算走太远。眼见莫余卿似乎又犯了毛病,要追某个擦肩而过的青年,她连忙喊住:“翁主,我们去那边。”
莫余卿勉强回过头来:“哪边?”
苏戚随手指了个方向。莫余卿不大乐意地走过来。倒是那差点被盯上的青年,回身对苏戚浅浅鞠了一躬。眉目俊秀,神色内敛。苏戚没多在意,欠身回礼,然后引着莫余卿朝相反方向而去。她并不是真要带着莫余卿逛,纯属耗时间应付差事。处处有卫兵把守,只要不进屋子,莫余卿也做不得什么。没走几步远,突然听见有人咬牙切齿喊:“臭小崽子,我今天非削了你不可!”
苏戚寻思,这嗓门真耳熟,熟得让人反感。下一刻,什么黑乎乎的东西横空飞来,极其准确地抱住了她的脸。头皮和下颌瞬间传来尖锐的刺痛感。苏戚抓住脸上毛茸茸的东西,拉开一看,竟然是只幼猫。体型娇小,皮毛雪白,睁着蓝汪汪的眼睛看她。不远处,萧煜狂奔而来。还是那张惯常的狐狸脸,然而离得近了,苏戚便瞧见,他白净的脸上已然多了几道鲜红爪痕。“小畜生,你完了。”
萧煜狞笑着,举起手里的剪刀,“我会好好修理你的。”
苏戚咳嗽了声。萧煜仿佛才注意到她和莫余卿,摆出意外而热情的态度,惊叹道:“哎呀,未央翁主大驾光临,苏公子也在。稀客啊稀客。”
苏戚:……你的腔调可以再造作一点。萧左监简直就是廷尉署的奇葩,永远阴阳怪气,无所畏惧,不按常理出牌。在苏戚看来,这人浑身上下只写着一个欠字。她问:“这是你的猫?”
“您看我像喜欢猫的人吗?柏舟带回来的,养了半个月。”
萧煜伸手,“给我罢。”
苏戚小心地将白猫放进他的臂弯,顺势捏了捏粉红色的小肉垫。……纯属情不自禁。“得嘞,您二位自便,我得处理这猫了。”
萧煜夹住猫肚子,用手里的剪刀恐吓道,“臭崽子,还抓我?马上就把你爪子全削了。”
一人携猫扬长而去。苏戚总觉着放心不下,追问道:“你要对它做什么?”
萧煜的声音远远飘来:“跟你无关。”
莫余卿察言观色,问她:“你担心那猫?”
苏戚神思不定,下意识应了一声。她倒不担心萧煜虐待秦柏舟的宠物。但,这种言行举止,实在让人放心不下。“那就走呗。”
莫余卿动作豪迈地拍打她的脊背,“咱跟上去,看看那猫会如何。”
两人紧追慢赶,跟着萧煜进了别院。院子里蓄着一池水,萧煜抱着猫在池边坐下,摁住爪子就要动剪刀。苏戚瞅着那把闪烁寒光的剪子,来不及喊住手,直接一脚踢过去,硬生生把萧煜的手腕撞开。沉重而锋利的剪刀落在地上,滑行了好几丈远。萧煜吃痛,胳膊略有松弛,压在底下的白猫顺势逃窜出来。苏戚眼疾手快,一把捞起这猫,抱进怀里。“……苏戚。”
萧煜举着被踢红的手,也不笑了,“你想跟我干架?”
苏戚有些理亏:“对不住,我一时着急。见你拿着剪刀……”萧煜:“我只是替它剪指甲。”
他目光幽幽,“这猫该洗洗了,它怕水,我总得先把指甲剪了,才能保证自己不破相。”
苏戚诚恳道歉:“我不该踢你。”
停顿了下,她又说,“剪指甲也不能用这种剪刀,太大,容易让猫受伤。”
“是,现在猫没受伤。”
萧煜捏了捏手腕,当即皱起了眉头,“我受伤了。”
确切点说,是脱臼。苏戚:“我去叫医官来?”
“多大事,看我的。”
莫余卿不由分说抓起萧煜软塌塌的手腕,一拉一拧,好了。萧左监疼得面目抽搐,只能拿眼神质问苏戚。苏戚知晓他有演戏的成分,但毕竟自己也做了失礼的事,叹口气道:“我再给萧大人赔个不是。”
萧煜掀起嘴唇冷笑。苏戚:“萧大人刚刚受伤,不若我替这猫修剪指甲?”
她前世也曾照顾过宠物。萧煜刚想拒绝,眼珠子一转,反而答应了:“行啊,你来。”
苏戚抱着猫坐下,笑道:“不知署内是否有更小的剪子?”
她腾出手,比划了个大小,“还有锉刀。”
萧煜满口应承:“有啊,我去屋里给你拿。”
他离开半刻,随即把工具交给苏戚。“这些可行?”
苏戚看了一眼,的确能用。剪是银剪,仅有巴掌大小。锉刀有些沉,不过无甚影响。“苏公子可得小心些。”
萧煜的脸上重新挂起笑容,“这猫不爱让人碰它爪子,万一挠个满脸血,可不能怪我。”
苏戚拿起银剪,头也不抬地回道:“谢萧大人关心。”
萧煜噎了一下。他那是关心吗?他就想看苏戚破相!然而平常挣扎的白猫,竟然乖顺地坐在苏戚腿上,偶尔喉间发出烦躁的警告声,也在苏小公子的安抚动作中,很快平静下来。瞧瞧,不光廷尉,连廷尉的猫,都是这种容易受骗的模样!出息呢?萧煜瞪着这只不争气的猫,仿佛看到亲人投敌。莫余卿没养过小动物,她不爱猫啊狗的,倒是对此时的苏戚很感兴趣。毕竟,好看的年轻人照顾雪白的幼猫,这画面怎么看都养眼。等秦柏舟闻讯而来,便望见池边诡异又和谐的景象。未央翁主站在苏戚身旁,萧煜守在对面,两人表情各异。苏戚捏着幼猫的前爪,用锉刀打磨尚显尖锐的指甲,目光专注且温和。有一瞬间,秦柏舟心底滋长出浅淡的羡慕。他走过去,叫道:“苏戚。”
苏戚抬起头来,含笑道:“廷尉大人。”
她松手,白猫轻巧落地。“不怪我多事吧?”
苏戚解释,“萧左监被我弄伤了,所以我替他照料小猫。”
秦柏舟没问萧煜受伤的原因。他望着苏戚:“你喜欢吗?”
苏戚反应了一下,才明白秦柏舟在问猫的事。“挺喜欢的。很漂亮,眼睛也好看。”
她如实回答,“亲近人,也不跟我认生。”
秦柏舟:“嗯。”
他不怎么爱说话,气氛一时有点冷场。萧煜顾不上挑拨离间,揪了根狗尾巴草,去逗院子里活蹦乱跳的猫。莫余卿目不转睛盯着秦柏舟的脸,也没吭声。苏戚只好主动打破沉默:“廷尉大人也喜欢猫吗?我听萧左监说,它是你带回来的。”
秦柏舟喉头滚动,平静道:“……喜欢。”
半晌,他补充道,“我从集市上买的,半个月前。”
半个月前,他办案时穿过集市,看见菜贩的篮子里,窝着几只雪白的小奶猫。明明周围脏污得很,到处是腥臭的肉味和蔬菜混杂的味道。但篮子里的猫,白得耀眼,细细地叫唤着,可怜又可爱。像他在酒楼诛杀胡成山余党时,所见到的少年。漂亮,倔强,有一丝茫然的脆弱。与这人世格格不入。秦柏舟买了一只,带回廷尉署。他知晓苏戚爱猫。薛景寒的家宅里,就有只胖成球的黑猫。苏戚常去薛宅,哪怕薛景寒不在,也会登门逗猫玩。秦柏舟模模糊糊地想,他现在也有猫,很像苏戚的猫。那么,苏戚会来见他么?这个想法转瞬即逝,再未出现。直到今天。在刑房审案的时候,他听闻苏戚到访。满身血污的廷尉,放下手里的刑具,仔仔细细将自己清理干净。像恶鬼重新披上了活人的皮囊,沐浴着刺目的日光,去见苏家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