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只有两个月大,怕是刚断奶,就被你捞回来了。”
苏戚问,“平时谁照顾?莫非都是萧左监?”
秦柏舟回过神来,点点头,又补充道:“我也……会看护它。”
苏戚难免有点儿好奇:“廷尉大人么?”
恕她想象力贫乏,实在想不出,一脸冷漠的秦柏舟撸猫的画面。秦柏舟道:“毕竟是我的猫。”
平时翻阅案宗,幼猫就在屋子里转悠,蹭腿挠墙,把书架上的东西推下去。他忙完手里的东西,去屏风后面找猫,往往能见到满地狼藉,而这只猫蹲坐在书架最高处,睁着蓝眼睛打量他。秦柏舟也不斥责,弯腰捡起散落的简牍书册,重新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许是出于天性,幼猫再次抬起爪子,将身边的卷宗拨到地上。他再捡起来。萧煜撞见过几回,嗤笑他过于宠溺,就该好好教训这手贱的小崽子。结果放狠话的萧煜,只会逞口头威风,喂食梳毛各种伺候,现在还满院子追着猫跑。秦柏舟向来不清楚这位左监的喜好爱憎,也懒怠弄清楚。他注意到苏戚下颌位置划出几条红痕,不由伸出手去,想检查伤口情况。然而苏戚偏过头,避开他的触碰。想了想,又后退半步,拉开两人的距离。秦柏舟动作微僵,很快垂下手臂。若是以前,他不会心生退却。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谁也无法阻拦拒绝。但苏戚已经心有所属。苏戚不是他的苏戚。秦柏舟捏紧手指,声音毫无情绪:“我刚好有话对你说。既然你来了,与我进屋一叙。”
苏戚问:“这里不方便么?”
秦柏舟道:“是件私事。”
他将视线扫过莫余卿,“请翁主暂且在外等候。”
莫余卿一直盯着秦柏舟看,直到对方皱起眉头,她才反应过来:“行,我在这里晒会儿太阳。快去快回啊,十郎。”
后半句话带着某种深意和暗示,就仿佛这俩人要找个地方偷情一般。苏戚现在也没法解释,跟着秦柏舟进了北边厢房。门一关,平淡而冰冷的嗓音随即响起。“你依旧与季姓商贾有往来。”
苏戚愣了下,没有否认:“是。”
秦柏舟面对着她,缓缓道:“苏戚,你会同时喜欢两个人么?”
恋慕薛景寒,又与季阿暖痴缠。苏戚心思百转,面上露出柔情的笑容,真真假假地回答:“喜欢谁,这种事说不清的。我万事随心而为,如此罢了。”
听听,她这渣男台词,说得多么优雅含蓄。苏戚都想夸夸自己。秦柏舟仔细观察着她的面部表情,须臾,红唇开合:“我不信。”
苏戚:“为何不信?”
世人都笑她处处留情,颠倒伦常,心里不知住了多少人。“因为你是苏戚。”
秦柏舟说,“你不是传言里的人。苏戚,初次见面时,我便说过了。”
初来大衍,夜半时分。他潜入苏府,拿着写了情诗的手帕,笑容艳丽语气冰寒。——苏戚,你很好。比他们说的要好。“你不可能同时喜欢两个人。”
人只有一颗心。给了这个,就无法给那个。如果能将感情分割给不同的对象,只能是因为,这份感情不够真。而苏戚是个很认真的人。在小粥山的时候,秦柏舟就心知肚明。她掩护他,照顾他,但除了演戏和治伤,从不肯靠近他半分。困了累了,只缩在椅子里,做着不安稳的梦。秦柏舟有时会想。如果自己不是秦柏舟,而苏戚亦非男子,就凭小粥山的经历,他完全可以求娶苏戚。哪怕没有爱恋,没有感情,世俗的规矩礼法,也会无形中帮着他。可是,这种假设实在太可笑,而且,滑稽无趣。他是秦柏舟。不会挟恩威胁,强取豪夺。也不会制造一场貌合神离的婚事,像父亲与母亲那般,至死形同陌路。他想要苏戚的喜欢。他得不到。商贾季阿暖,更得不到。秦柏舟查过。这位季姓商贾与苏戚的往来因由,都有种刻意而突兀的违和感。但如果和薛景寒联系起来,也许便能得到合理的结论。“苏戚,季阿暖是你们的障眼法么?”
他问,“为了掩饰你与薛景寒的关系,遮人耳目,才会跟季阿暖往来。”
苏戚没应声。廷尉的直觉一向很敏锐,敏锐得让人心惊。“又或者……”秦柏舟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薛景寒,与季阿暖,原本就是同一人。”
苏戚眼皮直跳,差点儿没绷住表情。该说廷尉不愧是廷尉么,三言两语,窥破真相。“听闻民间有能人异士,使用药膏改换容貌,易容成各种身份。”
秦柏舟继续推断,“薛景寒僚属众多,想必也能招徕这种身怀技艺之人。”
短暂的沉默过后,苏戚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无稽之谈。“大人实在误会了。”
她坦然望进秦柏舟泛绿的眼眸里,“其一,你把我看得太好。其二,这是毫无证据的猜测。其三,我喜欢谁,喜欢几个,是我自己的事。与大人……”“并无干系。”
苏戚不想这么说话。她无法拿对待姚常思的态度,来应付这个人。她心怀歉意,亦不愿伤害在感情方面极为单纯的秦柏舟。可是,她也得有自己的立场。“如果大人叫我进来,只为谈论这件事,恕苏戚无法继续奉陪。”
她推开门,面对满院阳光,有些艰难地开口道,“今天打搅廷尉,是我的不是。以后,不会随便登门。”
外头的莫余卿正抱着幼猫,哈哈大笑着,嘲讽灰头土脸的萧煜。“活该!瞧你长这狐狸样,它当然不喜欢!”
萧煜磨着牙槽冷笑:“全他娘一帮没心没肺的兔崽子。”
屋内,秦柏舟眼里划过一丝慌乱。他急忙伸手,将要碰到苏戚衣袖之际,又停住了。“苏戚,你没打搅到我。”
他一根根收回手指,“你尽可以来,随时都能来。如果喜欢看话本子,萧左监那里有很多……”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问了。你喜欢谁,我都不问,不查。”
苏戚听着这些话,只觉心口被人捏着,呼吸不畅。她扶着门框,轻声道:“大人何苦。”
“你看世间有千万人,千万种春夏秋冬。苏戚何德何能,得蒙大人如此看重。”
她一早错估了秦柏舟的感情。小粥山之后,才渐渐看清许多。未央翁主想逛廷尉署,她是真的不愿意。和秦柏舟见面,除了给对方徒增困扰,什么意义都没有。秦柏舟问:“苏戚,我又做错了,是么?”
“你没错。”
苏戚抿了抿嘴,“是我做错事。”
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受传言的牵制,不澄清手帕的误会。也不该答应秦柏舟的邀约,去颠倒寺看桃花。不看桃花,就不会遇上薛景寒,解开他的棋局。不解棋局,薛景寒也不可能特意登门,来找她下棋……妈的,这什么糟心的因果论。苏戚抬脚,匆匆道:“恕我先行告辞。”
她走到院子里,跟莫余卿说了两句话,解释身体有恙,需即刻回家。毕竟先前也找了这个理由,不好临时改口。莫余卿见她情绪沉沉,不再执意强留。两人离开廷尉署,共行一段路,而后分开。苏戚回到苏府落清园,进了卧房,迎面听见个熟悉的嗓音。“怎么这般着急?”
薛景寒倚在书桌前,对她说话,“莫非知道我来了,心里欢喜?”
丞相大人难得开玩笑。苏戚扯扯嘴角,没提秦柏舟的事:“你来了,也没个人告诉我。”
“听你走得那么快,谁能追得上。”
薛景寒伸手,待苏戚走到身前,便揉揉她的后脑勺,“又被未央翁主拖着闹了一整天?看你累得很。”
苏戚垂着眼帘,默不作声地靠过去,额头抵着薛景寒的胸膛。苦寒的熏香味道,沁入心脾,渐渐抚平体内的毛躁。薛景寒微微叹了口气。“明日我和沈舒阳谈,给莫余卿找点事做。你不必再陪她。”
顿了顿,他又说,“戚戚,我不该现在问你的,但有件事,必须弄清楚。”
苏戚没动弹:“什么事?”
薛景寒视线转到书桌上。那里放着一只空碗,碗底尚有些许残余的药汤。“这碗里,究竟放的什么药?”
苏戚骤然抬头。她想起来,今早让雪晴煎了药,刚喝完就被莫余卿叫走,没顾上收拾。偏巧因为喝药,她不让婢女进卧房。走时匆匆忙忙,也没交代什么话。留下来的空碗,竟然被薛景寒注意到了。“我问了你的小厮。”
薛景寒不惊不怒,缓缓道来,“他说,你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喝药进补。算算时间,都是从薛宅回来以后。医术药方,我略有涉猎,这里面……有麝香的味道。”
“戚戚,这是避子汤,对么?”
苏戚张了张嘴,没有否认。薛景寒表情不太好。“用了哪些药草?”
“……”苏戚闭紧嘴,不回答。薛景寒抽出张纸,示意她坐下来:“药方,写给我看。”
苏戚尝试拒绝:“就是常见的方子……”“戚戚。”
这声呼唤掺杂了更多的无奈。苏戚没办法,只好取了笔,蘸墨写字。薛景寒垂眸看着,神情愈发复杂,说不清是难过还是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