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井是在午夜暴雪之前赶到的，在此之前我刚刚收到里斯里·里奇特传来的数据报告，根本没有想到即将到来的黑夜将是如此的漫长。

目前被收容在室内牧场铁盒子里的两名犯人是一男一女，年龄均在三十岁左右，罪名的保密级别非常高。我心中已经有了对这件事情全貌的猜测，毕竟那个男人——安东尼奥·柯林身上的秘密着实很难让我视而不见——试问，两个在押解中的重刑犯，为什么押解陪同人员只有他一个人？明明对象是保密等级连镇政府的资料都没有记载的恶徒，为什么安东尼奥却看上去了若指掌？我想起了他手上拿着的那块怀表，也想起了在牧场看见他时，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阴影。

夜幕降临，星空中终于出现了稀疏的光点，云层变得清澈，朦朦胧胧能够看见隐藏在薄雾后面的新月。炉火燃烧发出劈里啪啦的声音，橙红的火光照耀在单薄的墙面上，把我坐在桌前的影子拉长，扭曲，然后又恢复了原状，没有一点规律，就像是一场光影的即兴表演。玛琳已经换上了紧身的防护服，那是今井对于她特别定制的衣服，能够保护她在和“那些东西”的战斗中不被侵蚀。有时候，我也会苦恼玛琳没有战斗能力，平常情绪波动也因为身体原因格外夸张明显，但是越和她接触，越能够感受到她顽强的意志——她现在已经拿起了配枪，尽管她从来没有扣下过扳机。

我很疑惑，为什么今井会让我们狩猎不存在的东西，也不明白为什么狩猎这些东西会用上手枪这种热武器。玛琳虽然执行过几次任务，不过她总是因为恐惧而最终没能参与到战斗中，有时候我也会思考，如果是我丧失了理智，全凭情感和欲望支配，会不会也变成这样一个所有情感都被无限放大，不能克制、战胜自己的恐惧的人。我感谢今井让玛琳维持住外力施加的理智，也敬佩玛琳总是拥有一颗百折不挠的内心——她是想要通过自己的努力参与到战斗中的，只不过每一次都失败了而已。

“不要看不起我！”

玛琳皱着眉头，盯着我的眼睛，似乎看穿我正在思考和她有关的事情，一副没好气的样子，一边吃力地穿着皮靴一边嘟囔，“早晚有一天我会找回我失去的东西的，通过我自己的手。”

她咬着嘴唇，看我依然没有移开眼神，又继续委屈地说道，“看什么啊！别不信啊！我也很努力了好吗，只不过······”她的眉毛一瞬间耷拉下来，我知道她又伤心了，“这又不是我的错······”

“我知道。”

我只是淡淡地说道。我在书上看到说当女孩子伤心的时候，男人应该怎么怎么做，但是实际上我并不明白这么做的意义，或许是因为完全丧失了情感的缘故——有时候我也会学着去安慰害怕的玛琳，不过那是今井教我做的。或许潜意识里我更愿意相信给了我失忆之后存在意义的今井，不过现在，我还是不觉得我应该对陷入情绪的玛琳做些什么。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经是十一点整。按照今井的要求，我们一整天都没有再出门。我理解今井担心我的第一次任务会搞砸，在这里呆了两天，她估摸着锻炼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这才通过里奇特的导航寻找了一条新的路线连夜赶来。

“啪啪。”

沉闷的敲门声传到我耳朵里，想必是今井到了。“敲两下门”是我们只见的暗号，为了防止“那些东西”改变计划除掉我们，有时候它们会为了邪恶的目的不择手段——这依然是今井告诉我的，我倒是希望这是真的。

“一切正常。”

这是今井走到屋子里说的第一句话。她脱下棉服，里面依旧是那熟悉的条纹灰西装，我怀疑她买了很多件一模一样的衣服。她麻利地阅读了里奇特发来的传真文件，瞥了一眼窗外，紧接着看向了我。

“你感觉得到，它们要开始行动了吧？”

今井双手环抱，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坚定，这就是她工作时的状态——据她所说，这份工作是严禁出现差错的，因为一旦失败，不仅仅是我们会陷入万劫不复，“那些东西”还会留存在这个它们不该存在的世界，继续贻害他人。

“明天安东尼奥·柯林就会离开这个牧场，今晚是最后的动手时机。”

我点点头，“你不准备去救他们吗？”

“你会去吗？”

今井笑了，她笑起来总是很温柔，这也是她平常的样子。

“我没有感情，所有人的生命于我而言都是一样的。”

我说道，“不过我认为玛琳不会希望我们去救他们。至于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想有人会更乐意看到他们受尽折磨而死。我们需要做的，只不过是消灭‘那些东西’，有时候也可以等到它们完成使命，代替人对连地狱都不配下的渣滓处刑之后。”

“斯宾塞教授。”

今井微笑着点点头，她深深呼出一口气，“你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

她站起身，再一次看着窗外，随即扭头说道，“罗斯莱斯小姐，一旦你感受到不安或者恐惧，请第一时间告诉我，就像以前一样。”

“明白。”

玛琳同样很坚定地回答道。她已经全副武装，就像一个真正的战士披上战袍一样把棉服披在肩上，轻轻咬住皮手套的指尖，微微挺胸，摆出一个帅气的姿势。“怎么样？我又没有变得强大起来？”

“如果你把放在胸口的护垫拿出来会看上去更真实一点。”

我说道。

“什么啊！你在说什么呢！”

玛琳一下子羞红了脸，狠狠在我肩膀上来了一拳，“真是的，真不应该问你一个臭男人！”

她双手抱在胸前护住自己，转过身去不再理我，反倒是直往今井怀里钻，“今井医生，你觉得我这次能不能帮上忙······”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犹豫。

“我想你会的。”

今井摸了摸玛琳的头，把她扶起来，伸出手帮玛琳整理着领口，“你总有一天会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的，还有你，斯宾塞教授，你也一样。”

她说着，眼神里却流露出一抹复杂的神色。

周围一片寂静，窗外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几乎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深渊。云层不知什么时候又聚拢到了我们头顶，蔽去了闪烁的星光和月亮，就连风声也听不见了，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从沉睡般的世界里醒来。

“呜呜呜······”有什么东西在嘶吼，那声音微弱得好像老电视里面的电流，却有着格外高亢的音调，就像是学校里谁用指甲挠过黑板的感觉，如尖刺一般刺在我的耳膜和内心。“罗斯莱斯······”我低声叫着，“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没有······”玛琳当然也听见了那个声响，我看见她的额头上逐渐渗出了汗珠，但是她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那些东西”并没有出没······难不成，这只是什么动物的叫声吗？是雪原狼？我握紧了枪。

“呜呜呜······”那声音似乎在逼近，短短几秒钟，似乎就已经从断断续续变得格外清晰，就在我的耳边，清楚地听见那撕心裂肺的尖鸣，就像母亲背着病重的孩子，孩子因为痛苦而在母亲的耳侧不断哀嚎，直教人胆战心惊。那声音偶尔低沉，偶尔悸动，我只觉得什么东西已经出现了黑暗中的远方，就在视野的正对面。

“罗斯莱斯！”

我再一次叫道。

“没有异常！”

玛琳咬着牙，眼睛蹬得老大，但声音却坚定无比，“不是······不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她死死盯着窗外，一瞬间，我看见汗水直沿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只见窗外的黑暗里，两点清白的暗光逐渐逼近，以一种令人后背发寒的速度，在午夜的雪原上飞奔！“就是那个东西！”

玛琳尖叫着伸出手，她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了，整个人都在颤抖，今井则是紧紧握着她的手，甚至最终直接抱了上去，她才调整呼吸说了出来，“是那个东西发出的声音！但是它不是我们要找的怪物！应该是······应该是······”

“呜哇哇哇哇——”那怪物终于再一次叫了出来，这一次我听清楚了，那简直就是痛彻心扉的惨叫，声音浑厚尖锐，难以用语言形容的诡异叫声在暗淡的野外不绝于耳。我感觉那只生物，仿佛是含着满嘴的鲜血，逐渐从喉咙里漫出来——不对，应该是有人扼住了它的咽喉，让肺管中的空气和血液一起喷涌到嘴里，以至于声音不断从尖利变得阻塞低沉，以一种怪异得频率反复咆哮着。

我逐渐看清了那家伙的模样——我想，我应该再也忘不掉了。那是一个羊头人身的怪物，用四肢在阴影中扭曲地奔跑，不断从嘴里喷射出暗红的血液，嘴边、雪白的毛色上已经被血液染成了暗粉色，那呆滞、无辜、顺从的眼神，就跟那个晚上我在窗边看见的丝毫不差，只不过这一次，我看见了它的全身！

“是恶魔吗？”

我的脑海里出现了那个神话故事里的魔鬼形象，羊头人身，赤身裸体，果然就是我们要找的家伙吗！

“不是的！”

今井拉住我，“斯宾塞教授！把枪带好，我建议你去给这家伙一个痛快！‘那东西’已经动手了，只不过它还藏身在别处！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现在是我们出场的时候了！”

她盯着我的眼睛，“你害怕吗，斯宾塞教授？”

“我没有任何感情，谈何恐惧？”

我说道，“只不过，你说这怪物不是我们要找的，这一点是什么意思？”

“你不必担心。”

今井已经站起了身，走到了门边，“你只管按照我之前教你的做就可以了，如果真的遇到‘那家伙’，我会在背后帮你的。”

她打开了门，“我会在这里保护玛琳，并且支援你。虽然你没有感情，但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被第一次任务吓到。”

“明白了。”

我侧身出门，顺手把门带上，只见那家伙离我已经不足二十公尺，就像有什么在后面追它一样，速度越来越快，仿佛是带着必死的决心朝小屋冲撞过来！

“啪”的一声，那家伙瞬间后翻倒地，抽出了一下就不动了。我没有丝毫犹豫，或许对于没有感情的人来说，开枪的手从来不会发抖，子弹也绝对不会射偏。周围的一切再一次恢复了宁静，唯独不同的是，一股腥臭的味道瞬间扑鼻而来，我依旧紧握手枪，保持随时警戒的状态，隔着窗户玻璃向玛琳确认没有危险靠近之后这才走到怪物的尸体旁边。

这个工作或许真的只能让我来做。

胸口被一发子弹贯穿，这具当场死亡的尸体，是一个女人的。四肢的大拇指被砍下不知所踪，剩余四个指头被碾压到粉碎性骨折，然后又用一种诡异的缝合术改造成蹄状，以至于奔跑的时候全身的重量都会集中到四肢的中指上；两天后腿从膝盖处被打断，骨头被反向弯折，就和动物的后肢一样，只不过现在变成了血淋淋的一片，断裂的骨头也刺破皮肉翻在外面；羊的头是直接缝在女人的脖颈上的，鲜血同样从缝合处不断流出，舌头被切去，死者的双眼也被挖走，难怪会在黑暗里发疯似地狂奔；胸部同样被割去，胸口留下两只圆圆的血肉切口——我不敢想象这个女人生前遭遇了什么样的折磨。

“啪嗒、啪嗒”——是脚步声。我抬起头，只见一个身影站在我的面前——我蹲在地上，那人影在我面前显得高大细长，宛如黑夜中的鬼影。“请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斯宾塞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