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们会更晚一些像这样见面的。”
我缓缓站起身,左手拍了拍裤腿上的雪,右手则是紧握手枪。房间里的火光照射在来人的镜片上,那刺眼的反光跟黑夜中的野兽并无二致。“叶卡捷琳娜·苏里波娃太太,你等这一天已经十年了吧?”
那位身材消瘦的老妇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是凝固在冰天雪地里的冰雕。她的右手提着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定睛去看时,那男人的整张脸皮几乎被连肉撕去,血肉模糊的面孔不断在雪白的大地上滴落鲜红的腥水。刺骨的寒风再一次席卷而来,我的眼眶几乎被寒气冻得睁开不得,但为了不让苏里波娃离开我的视线,我不得不努力忍痛睁大眼睛。 “斯宾塞教授······”苏里波娃眼神中饱含悲哀的泪水,我现在才看清那双眼睛里早已经布满了绝望的血丝,眼角和额头上的皱纹写满了岁月的创伤。“很抱歉,我并没有控制住这个人渣,我太弱小了,就跟十年前的那个晚上一样······我真的很抱歉让他们吓到您,但是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情,而且只能在今晚······”她苦笑着,苍老的脸上涕泪纵横,就像犯了错的小女孩,轻声抽泣着。 “我无意关心你的所作所为,我只是一个教授。”
我冷冷地说道。的确——芬斯特疗养院的任务并没有任何一项是对除了今井医生以外的人负责,就连委托人也不例外。我们所关心的只有“那些东西”而已——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我不想去评判她的行为在法律或者道德上正义与否,我只在乎远方,来自于室内牧场里的黑气在逐渐蔓延。玛琳就在我的身后,我的余光看见她在向我摇头——“那东西”并没有附在苏里波娃身上。
“谢谢您······谢谢您,斯宾塞教授······”她突然匍匐到地上,扔下头颅和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柴刀,紧紧抱住我的小腿,大声地哭泣起来。“您看看我的手······”她伸出她那双枯树皮一般的老手,抬头望着我,唾液从她稀疏的牙齿中流出来,双眼无神, 呻 吟着哭号,俨然已经失去了继续活下去的想法——她哽咽着,似乎想要把整整十年自己的苦衷倾泻而出。“您看看我······我的手,您知道我为了让他们尝受我亲爱的丈夫遭受的苦难,切下过多少山羊的头颅吗?我一针一针地学,直到能够完美地把隔断的头重新缝到身体上,把皮肉切碎之后再重新组合成和原来一模一样的肉体······您看看我的手!上面有成千上万的针眼,我害怕我做不了完美的,所以一直缝,一直缝!您看看那个女人,她已经变得和一只羊一模一样了,我成功了······但是我失败了!她还是趁着我砍掉她弟弟脑袋的时候挣脱了锁链逃了出来,我一直在后面追啊追,我害怕她还活着,我真的害怕······我真的害怕······呜呜呜呜······” “接下来您要去哪里?您要去牧场找‘那位大人’吗?求求您不要去,是它告诉了我该怎么做,是它给了我重生的意义,您不能去见它。”苏里波娃已经彻底地疯了,她的声音有时候轻柔阴冷,有时候突然会惊声尖叫,现在又变得歇斯底里。她疯狂地拉扯着我的裤腿,顺手也揪着自己的头发,抓起地上沾满了血迹的雪塞进自己的嘴里,直到自己的舌头被咬出了鲜血,整个人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您不能去!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那位大人’已经全部告诉我了!你们是来杀掉它的,我不能让你们过去,呜呜呜······我很清醒,您不要以为我已经疯掉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现在依然还有要保护的东西,求求您,不要到牧场去,这是我最后的请求,我愿意付出生命保护它,就算是和您这样清白的人拼上性命,也绝对不会让您靠近一步······”
我用力想抽开腿,却发现自己根本不能动弹——苏里波娃的手就像吊车的机械臂,那枯槁一般的胳膊就如同钢筋水泥的臂膀,我竟然觉得腿上有千钧重。远处的黑夜里,那抹黑气逐渐朝这边飘散过来,我突然有一种熟悉感觉席卷全身——那种毛骨悚然的恐惧——那是我现在本不应该感受到的东西,但是却是那样熟悉,就像是久违的朋友,它并不会让我退缩,反而让我想更进一步走过去。我低下头,苏里波娃的脸已经变成了一副骷髅,那双空洞的眼窝死死盯着我的脸,似乎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要把我吸进去一样。我的四周开始变得黑暗,脚下的雪似乎也开始变得柔软,整个人就如同陷入了沼泽地一般,只感觉人在缓缓下沉,意识逐渐模糊不清,耳边只传来微弱的声音,仿佛是谁在叫唤我的名字;无数的眼睛在我身边睁开,硕大而阴冷,那种眼神,就和疗养院的那次一模一样。我赶紧举起手枪,却发现自己手上哪里有什么武器,分明是一根惨白的枯骨!苏里波娃的身体已经看不见了,我的腿依旧跟灌了水泥一样根本挪不动,眼前的黑气逐渐转换为烟雾的形态,萦绕在我的脖颈周围,我赶紧摒住了呼吸。 “不要害怕······斯宾塞教授。”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猛一回头,只见今井正站在我的身边,同样身处这个黑暗诡异的空间,只不过她却是从容不迫的模样,踏着镇定的步伐走到了我的身前,轻轻一挥手,我耳畔的黑烟一下子逃也似地散开来。“这是你的第一次任务,我肯定会帮你一把。”
她微笑着,“第一次纵然会让人直面未知的恐惧,不过从下次开始,我希望你可以一个人面对这种小伎俩。”
“谢谢,今井······”我咬着牙,“那么请问,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你就当是······‘那家伙’害怕你消灭它,提前一步朝你杀了出来,想要抢先一步解决掉你。”
今井顿了顿说道,“或许······你可以把它理解成我们工作的中心内容,就是跟每一只这样或者类似的怪物战斗。”
“我相信科学,不过或许你是对的。”
我苦笑着。我无法解释目前自己所处的环境,或许早在疗养院的时候,我就已经在心里承认自己的认知早就不应该停留在曾经的世界里了。在来到喀罗诺夫牧场之前,我本以为这次的事情是有人故意在搞鬼,甚至在牧场里看见那些山羊恐惧的眼神时,我曾经坚定地认为是在害怕我们当中的某个人——更甚,就连刚才我还以为是因为苏里波娃一直在屠杀山羊做实验来为今天的报仇做准备,所以羊的频繁失踪以及牧场的诡异氛围都解释的通了——原来我错了!
“我赋予了玛琳侦察的能力,所以在那抹黑气钻出牧场的一瞬间她就感觉到了,我立刻做好了帮助你的准备;而你,我给予了你战斗的能力,所以现在我会向你演示和‘那些东西’战斗的技巧,还请你观摩我的演示······”今井双手抱在胸口,这是她的标志性动作,她从来都是那么优雅,那么从容不迫——我努力想要挪动自己的双腿,却依旧没有办法使出全力,我的喉咙变得干涩难受,几乎要窒息过去。 那股黑烟逐渐显露出它的原型。弯曲的角,赤红的面庞,最恐怖的是那双长方形的瞳孔,那双眼睛乖僻而狡黠——果然是一个羊头人身的怪物,只不过这个怪物浑身长满了黑色的毛发,体型壮硕无比,虽然赤身裸体却雌雄莫辨,如同怪异的野兽一般瞪着我,猩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暴戾和残忍的神情。 “呜啊——”突然,这怪物大叫一声,疯狂地朝我扑了过来,黑色的毛发融入在周围的黑暗里,我只能看见那双兽眼在黑暗里悸动。只见那怪物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猛地张开大嘴露出不属于食草动物的尖利獠牙,我能够感觉到它跑动的时候带动沉闷的空气拖拽成阴森的冷风,我自己却丝毫不能动弹,只感觉瞳孔中那张恐怖的兽脸逐渐放大,变得清晰,仿佛已经闻到那家伙嘴里腥臭的气味和湿热的气息。 “啪!”如同震天的雷声,那怪物应声倒地,飞出去数米远。我扭过头,这才看见今井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抽出了一把 手枪,那枪口还冒着白烟,前方的空气由于受热变得扭曲,今井本人却岿然不动,轻松放下手臂,把枪放回腰间。“这就是我们的工作,那就是我们要面对的敌人。”
她微笑着看着我。
“你······”我还没有开口,那怪物就已经嘶吼着站起了身子。我看见那家伙的右眼已经被打穿,从里面流出了暗红的血液,它痛苦地捂着伤口,发出凄惨的叫声,身体却继续朝向我的位置,恶狠狠地喘着粗气。 “现在该你了。”今井轻声说道,“斯宾塞教授,或许你还不知道,你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你自己的结界,也是我所赋予你的能力。在这里,你可以通过周围的千万只眼睛没有死角地观察那家伙的任何一个小动作,帮助你轻而易举解决掉它。”
她看着我的眼睛,“有时候,克服内心的懦弱仅仅只需要向前买进一步······你会成功的,我相信你。”
她的语气比我想的更加坚定,我却怎么也动不了——这里真的是我的结界吗?
“呜啊——”伴随着一声凄烈的叫声,那怪物再一次朝我猛扑过来。我只感觉自己的小腿已经青筋暴起,却依旧没有足够的力量,就算把脚尖抬起来也做不到!“今井!”我大叫道,“我手上没有任何武器!”
“如果你愿意去面对,你就不会扔下自己的武器!”
今井同样高声回应道。
“什么······”我咬着牙,看着面前已经近在咫尺的怪物,果然,已经来不及闪躲了吗!我的手上空空如也,我仿佛已经看见自己被那怪物撕成了碎片——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大脑突然迸发出“蹭”的一声——我的眼前,莫名其妙出现了一抹神奇的景象——我看见了怪物的后腿,正在有力地蹬向地面,乌黑的毛发在空中飘扬着······一切都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我甚至可以感觉到那家伙心跳的震颤,那家伙伤口鲜血的流速,那家伙脖颈处脉搏的跳动······ 寒风缓慢刮过我的左脸。“难道说······就是现在!”我鼓足了力气,猛然向右侧闪去,身体一下子失去了平衡,重重摔倒在地上;与此同时,那怪物也如同飞刺的利刃从我左侧扑了过去,翻了一个跟头这才找到方向,惊愕地看着我。“果然······”我站起身,深吸一口气,眼睛看向今井,那个女人的眼睛里流露出赞许的神情。“原来如此。”
我就像一下子清醒过来一样,手摸向腰间,迅速拔出手枪,对准那畜生的脑袋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那家伙就像失魂落魄的酒鬼,在原地转了一圈之后就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了动静。
黑暗逐渐散开了。等我睁开眼,远方已经可以看到地平线上的金边——天上的云早就已经散开了,露出浅灰色的星空。“这是······”我跌坐到地上,一切都变化的太快,我重重地喘着粗气。“今井······”我轻轻叫出了声,与此同时,一双柔软温暖的手搭在了我的脖子两侧。 “你做得很好,斯宾塞教授!”今井的声音就如同春风一般拂过,我这才缓过神来。眼前,除了那两个人渣的尸体残骸,苏里波娃静静地趴倒在地上,还是消瘦的模样。今井走上前去,摸了摸她的脉搏,看向我,微微一笑,“没关系,她还活着。”
“是······是吗?”
我的喉咙里依旧有些干涩,手里握着手枪。我退出弹夹,里面只发射了一颗子弹。
“吓死我了,不过还好有今井医生,不然你可遭殃了!”玛琳走到我身边,一把把我拉起来,拍打着我身上的雪,“不过嘛,我想经过这一次的见习,我们的斯宾塞教授也算是出师了吧?”
她笑眯眯的,如同清晨的阳光一样温暖,“哎,真不知道作为教授却需要在指导下才能完成任务是一种什么体验呢!你说呢?”
她还是不忘记揶揄我,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或许这样的她才可爱呢!“之后我们要怎么做,还是像以前一样吗,今井医生?”
她转过头问道。
“嗯,我们的工作还没有做完呢!”今井笑道,“斯宾塞教授,你先休息一会,过会儿我们还要给委托人讲明事情原委,告诉他我们已经完成委托了,记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