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两人都是南地无业的游民,因为好吃懒做,且日常喜欢耍赌几个银钱,所以日子过的一塌糊涂。由于在当地欠了不少赌债无法偿还,导致债主天天上门催要,因此他们不得已才逃窜到此。由于手头拮据,他们便动起了歪心思。其中的一人会一些扎纸鸢的手艺,因此他们便扎了一顶大花轿,而且在四周还扎上了一些轿夫,乍一看还的确有些逼真,为了让人看得更清楚一些,他们在花轿里面还内置了火烛。他们多次踩点并最终选中了卧虎岗上,因为岗上有一条岔道,得手之后容易绕道脱身。至于得手之后为何没有直接沿了大道跑掉,以他们的话说是夜里官道上虽然行人不多,但并不是完全没有,毕竟做贼心虚,担心露了行程和方向,而柿子沟再隐匿不过。
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他们便开始了行动。他们专挑月黑风高之夜,居高临下看到官道上远远地有灯笼过来,便知是有行人在赶夜路。他们二人便分站立于路两边的草窝子里升起花轿,先用花轿吓唬行人,然后二人再扮成黑白无常慢慢靠近之后进一步恐吓,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靠近一些距离观察路人的反应,但一般的人没见过这阵势,又是在夜里,看到这番景象没有不被吓跑的。而将人吓跑之后他们二人便把得手的赃物拉回柿子沟藏匿起来,风声过后便转移销脏。连续得手几次之后,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直到有一天遇到了一个道士,被道士用飞镖击伤之后,他们才许多天没有再露面。这几天他们也是听说了富商要运送布匹的事情,因此便连续蹲守了几日,今日终于看到道上有灯笼亮起,有一辆马车驶来,接着又看到车子周围跟着的押车人,他们以为是富商的布匹到了,于是又放出了纸花轿,等两人离马车越来越近,看到马车周围只是一些纸扎的纸人不说,而且赶车的又是上次的道士,他们意识到中了计,于是撒腿就跑。半路上见身后无人追赶,原以为逃了出来,不料又在柿子沟里遇到了厉鬼索命。
听了二人的述说,身后的鬼魅慢慢走到两人的面前,然后缓缓揭下身上的伪装,二人这才看清,眼前的厉鬼不是别人,竟然还是刚才那个道士。望着站在面前的玄一,二人瞬间惊掉了下巴,内心恐惧之至,这道士究竟是人是鬼,为何阴㱱不散一般……这真是扮鬼的反被鬼吓。
原来玄一故意让鼠脸男放出那个虚假的小道消息,只为诱惑二鬼现身,为了避免上次的情况,这次玄一只身一人前来,为了更加逼真一些,玄一特意找了一位做纸扎的师傅做了几个可以活动的纸人,分别放置于骡车的三面,二鬼果然上钩,及时现身了出来。但二鬼在看清是玄一之后才知这是一个圈套,于是他们撒腿就跑,玄一早有准备,知他二人定然逃向了柿子沟。于是玄一迈开步子穿过野地提前一步赶到柿子沟,并从山腰到沟底架起了一条绳索。待二鬼走近,玄一扮上一套事先备下的鬼装,并在山顶的低凹处用火折将随身携带的荧粉照亮然后洒于身上,最后钩了绳索从山顶缓缓向二鬼滑去,这便有了方才那一幕。玄一这么做可谓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再加上他功夫好,所以全程毫无破绽,二鬼被吓懵而露出原形从而道出实情也就不足为奇了。
当下,玄一一把揪下二鬼身披的鬼衣,二鬼没了唬人的外衣,再也无法吓人,成了两个垂头丧气的草民。玄一又在窑洞中找到二人事先藏匿于其中的马车,随后将二鬼绑了个结结实实丢于车上,最后赶着马车回到了官道上。
玄一赶着马车拖着骡车在黎明之前将二人押解到了南护县衙。
县令大人沉睡正酣,却被鼓声惊醒,当他从敲门的师爷口中得知闹鬼案破了,顾不上生气,一骨碌爬起来换上了官府匆忙升起了案堂。
由于玄一早已将来笼去脉问了个清楚,因此县令大人不费吹灰之力便侦破了这几桩轰动一时的案情,喜得他脸上乐开了花。被二人掳走的寡妇也被找了回来。二人平常居住在一个破旧的荒院子,寡妇被他们拉回去之后便一直被囚禁在那里,但寡妇性烈,所以二人一直没有得逞。原本他们还想把寡妇卖掉,但由于前一段时间二人受了伤,这事便没了下文。只是因为他们居住的地方比较偏僻,所以一直没有被人发现。被传唤至县衙的张秀才欢天喜地地领回了自己的媳妇,或者说他以这样的方式真正地娶回了自己的媳妇,虽然心酸,但说不定日后更会是一段良缘。被二人掳走了的其他东西,都被他们贱价卖掉,一部分用了吃喝,其余的都被二人在赌场上挥霍一空。由于这几个案情在民间造成的恐慌较大,二人当场被下入了大狱,只待日后发落。
鉴于这几桩案情奇特诡异,也引来了多方的关注,县令大人命师爷将案情书写成册,并连夜递交了州府。最后,县令大人为了犒赏玄一,便问玄一有什么要求,玄一说道:“贫道无所欲求,只是那些被掳去了财物的几人都是寻常人家,可否从官资中抽出一部分以作补偿,另外有草民李四在破案的过程中也给予了贫道莫大的帮助,可否适当给一些补助?。”
草民李四便是鼠脸男。当县令大人安排了差役将他叫至县衙的时候,他还一脸的惶恐,当得知是要奖励于他,差实让他惊讶不已,他本是微末之人,没想到今日竟然有此荣耀,简直不敢相信突如其来的好事,于是突然想起几日前那位道长对他说下的话,不禁钦佩之至。
玄一在几日之后的一个黄昏,当着四乡八村村民的面将风筝放了起来,看到飘荡在空中的花轿,村民们终于相信这世间不再有鬼,有的只是人心的险恶罢了,这也无形中破了他们的心魔。
玄一道长的名号自此在当地流传开去,并成为了一个久久的传奇。
此后的许多年,玄一总会在适当的时候御豚而行,周游天下。他除恶扬善,传道布教,救民于水火,将人性的温良播撒于四方,也将自己的名号留在了他传道的路上。
永盛十年,南地有大疫,是玄一将以往的经验和应对之法传之于民,不出两月便将疫情彻底压了下去;永盛十五年,北地大旱,官府开仓赈灾,虽然艰难捱过了灾情,但大旱之后贼祸四起,有贼人自立山头,占山为王,渐呈多路之势。贼人们时常侵扰百姓,北地民众深受其害,苦不堪言。官兵多次剿举均除贼不利。是玄一单枪匹马夜闯贼巢穴,亲手擒获了贼首领,并将他们一个个交于了官府,这才让山贼在当地逐渐息踪灭影;永盛二十二年,东地水患,数百民房被淹,无家可归者不下上千人,又是玄一在危难关头站了出来,他观云辨雨,及时将一部分人引导至红桃山上,将道观所有的房间都腾了出来以供灾民居住,而且还将多年以来积攒的余粮悉数奉出,全部发放给了灾民,而他自己却连续半个多月不曾一粒粮食下肚,全凭了漫山的野菜充饥。当洪水退去灾民下山之后,道观已经空空如也……诸如此类的善举数不胜数,从而也造就了玄一极富个人色彩的传奇故事,受过他恩惠的人感念他的好,被他惩戒的人却对他又恨又怕。如果说这世间真有大德大贤之人,玄一无疑就是那一盏照亮世间黑暗角落的烛灯。
彼时是永盛三十一年,距离玄一坐上掌门之位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这二十年,沧海桑田,山上的桃花开了又落,落了又开。檐下的燕子来了又去,去了又回。就连大河中的江豚也送走了老豚迎来了新生的一代……古老的观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浸染在由松涛和风铃声混合的岁月的封印之中。此时的玄一已经年近五旬,成了一名不折不扣的中年道长。他一个人居于偌大的观院之中,晓来诵经,午后听风,夜来抚琴吟唱,生活如秋日一般风清云淡。只是在这悠闲的背后,他始终牢记师傅的话语,身怀悲悯,心系苍生,盛世隐匿,乱世而出山。因此,当世间祥和太平,暂时的归隐便成了最好的选择。
比起玄一,作为师傅的桃山道人,自从卸下了师门的重担之后,除了偶尔外出游历和下山寻访老友之外,绝大多数的时间,他都将自己禁锢在了后山的石屋之中闭门不出,或者整理道规教义,或者炼制丹药,忙的不亦乐乎。玄一时常会去后山看望师傅,看到师傅眼放光芒,认真忙着丹药配比的样子,便知道他又有了新的灵感。
闲暇的时候,师徒二人喜欢在石屋之中促膝长谈,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山上才显得热闹一些。天气晴好的日子,玄一还会邀请桃山道人一起沿着山道走一走。师徒二人或者并排而行,或者一前一后,看山涧松涛滚滚,溪流潺潺,而一片几可触摸的浮云便在这时从两人的身边飘了过去。走到最后,桃山道人往往要落后玄一一大截,于是山道上便听到桃山道人的呼喊:“徒儿,慢一些,等等为师。”这个时候,玄一便停下脚步,静静地等着从后面赶上来的师傅,却不经意间发现,师傅的头发胡子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完全白掉了。
腊月里的一个冬夜,天空飘起了雪花,不久之后,整个山顶一片雪白。初晨雪驻之后,玄一踏着积雪去往了后山。桃山道人已经早早地在石屋门前的空地上打坐,一旁的火灶上,茶炉滋滋地冒着热气。玄一尚未开口,桃山道人却睁开了眼睛,然后伸手捧起一团雪道:“徒儿,此为何物?”玄一疑惑道:“师傅,这自然是雪。”桃山道人又问道:“雪又为何种颜色?”玄一答道:“世一皆说纯白如雪,雪自然为白色。”桃山道人将雪放到了炉灶一角,只见不多时那团雪便化为了一滩清水,桃山道人手指着那一滩水道:“徒儿再看,此又为何?”玄一似有所悟道:“乃无色无味,至纯之水。”桃山道人点一点头,然后往炉灶中丢入了一个炭块,随着炭块的燃烧,炉灶上的那一滩水也变得蒸汽腾腾,不多时消失不见。桃山道人又伸手指着炉灶道:“此又为何?”玄一看着空荡荡的灶沿道:“化而为气,腾云直上,空无一物。”桃山道人缓缓起身道:“若雪为白色,又为何化为无色之水,若水为有形,又为何化为无形之气?!”
这三个问题,看似普通而又简单,所以玄一过去并没有刻意去思考过,如今师傅这么一问,玄一却突然不知该怎么回答了。
看到徒弟语塞,桃山道人缓缓站起身子,背负了双手,双眼望天道:“昔日国势未起,国土未立之时,天下群雄并起,连年征伐,以致于焦土遍野,生灵涂炭。先帝率部下南征北战,一路披荆斩棘,这才创立了我乌凉国。虽说是以战止战,却是王道之举。为何?概因这天下大势,久分必合,世道之乱,乱在人心,只有以王师之道,方能兴正义之举,破除邪魅,匡扶王室。古来天下大势,莫不是民心所向,光明所使。犹如雨之甘饴,风之煦润。你再看这雪,本体实则无色无味,但其所映照的乃是世间万物,而万物汇聚,最终汇化成如此纯白之色,这,便是天道。而天道昭昭,万物复生,暗夜复明,诸生和谐。由来邪不胜正,莫过于此。万物如此,为人更是要明辨是非,明心净志,弃恶扬善,这,便是人道。而人道煌煌,顺之则家人和睦,万事可兴,逆之则家破人散,百事颓靡。又有人一朝得势,飞龙升天,便以为可以睥睨一切,失了本性,便如同这蒸腾之气,虽然一飞冲天,其势恢弘,却终究是烟消云散,失了本原……徒儿,做事立人,莫忘了自己的来路,也莫失了自己的归处呐……”
桃山道人说完,目光如炬,凝视着自己的爱徒。而玄一在听完了桃山道人这番谆谆教诲之后,内心又有了新的感悟和启发,于是一个深深的鞠躬,对着师傅拜了下去。桃山道人并未阻止他,而是继续说道:“你如今的修为与道行,早已不在为师之下,这是为师之福,也是我门之福。还望徒儿秉持初心,多做善举,以解天下待解之人,如此,才不负了这几十年的修行。”玄一答道:“师傅今日所言,犹如醍醐灌顶,让徒儿茅塞顿开,师傅的教诲,徒儿已谨记在心。”
两人正说着,天空中传来几声鹤鸣,玄一循声望去,只见一只白鹤穿云而来,不时鸣叫有声,扇动着翅膀徐徐降落在师徒二人面前。看到白鹤,桃山道人高喊一声:“鹤兄来了!贫道已恭候多时!”那白鹤竟好似听懂了桃山道人的话,伸展了双翅,仰天长鸣,以作回应。玄一正自诧异,桃山道人却回过头来,缓缓地对玄一说道:“为师已时日无多,徒儿,有几桩事,还须交待于你。那大殿脊顶之上的铁葫芦中,藏有向善的利器,日后那向真若再对你行事不轨,可以此来昭告天下,让他身败名裂,在世间再无立足之地。另外,我留有几卷自创的功得心法,算是为师临别之际赠你的礼物。日后对你的修行或有裨益。我桃山一派传承至今,教中的卷宗皆托付于你,万望小心保管,护它周全。”桃山道人说完,吐了一口气,然后又道:“你我师徒之谊,尽于今日,徒儿,往后的路,要全靠你自己了……”桃山道人说完,挚了玄一的手,郑重地拍了一下,然后携了白鹤,站于石屋门前的那棵松树下,对玄一挥了挥手,算是告别。就在那一刻,玄一望着师傅的目光,有一种久违的感觉在自己的胸前激荡,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一天,父亲隔着医馆的窗格和他最后告别时的情形,而此时此刻,师傅眼神中所流露出来的神情和父亲那一天的别无二致,同样的温润,同样的期许……泪水瞬间模糊了玄一的眼角,他郑重地跪俯于地上,对着桃山道人行了三个大礼……
次日天还未亮,高空中便响起了几声鹤鸣,玄一循着声音往后山跑去,半道上陡然又飘起了雪花,那雪花飘飘洒洒,几欲让他睁不开眼晴。他跑至后山,在石屋门前的那棵古松树下,师傅桃山道人双目紧闭,端坐如钟,风雪吹动了他雪白的胡须和发丝,分不清哪是雪花哪是须发,却丝毫撼动不了他的身躯。玄一伸手摸去,桃山道人余温尚在,但已经气脉全无,已然是羽化升天……
玄一久久地跪俯在师傅的遗蜕面前,一任风雪吹割着他的身体……
遵照师傅的临别之言,玄一将石屋收拾妥当,把一些有用的籍册抱出屋外,将师傅抱进了石屋之内,让他面前门的方向。最后,玄一对着师傅的遗蜕叩行了最后的告别,然后走出门外,永久地关闭了石屋的暗门。
此时的山顶风雪越来越大,天地间早已混沌一片,只有头顶那一只白鹤不时地哀鸣着,玄一抬头往天空中望去,只见那白鹤迎着风雪挥翅穿行,在石屋的上空绕飞三匝,然后仰天一声长鸣,往西边振翅而去,直到消失于苍茫的天际……
玄一站立在那棵古松树下,凝神望着身后的石门,莫名的一股悲怆袭来,他捡起收拾好的包袱,紧紧地抱于胸前,往道观缓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