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年羞愧得似乎恨不得将头埋到地上,陆行鸯见状哭笑不得。
“米农他们本就开了一块地试试,产量有限,既然王家已经先在牌子上贴了字条,肯定也与米农签了契约,他不卖与我们是正常的。”陆行鸯淡笑解释道,果真见那少年重新有了精神气,抬头挺直了腰背。
“那阿姐——为何还要我去一趟呢?”莫清话一说完,自己也想明白了,兀自一笑,“是了,这只是阿姐的判断,还是要去确认一下的好。”
既为商人,唯利是图的前提要懂得步步为营、心思缜密。
这少年像是忽然发现什么秘密似的,露出愉悦的神情:“阿姐怎么会逗我玩呢?”
他像是恍然大悟,又像是早已明白。
陆行鸯敛眸沉思,米农那边既然已指望不上,就不必再去费口舌了,他们既然不肯卖给她米,她自然也有的是办法。
“我明日去京中的张府尹那儿一趟,试试能不能直接将那块地买下来。”
她此言一出,莫清瞪大了眼,眉头拧在了一起,急声道:“买地?!我们有那么多的银钱吗?”
少年聪明机灵,从西河跟到京城,就算陆行鸯不说,也心中隐隐明白西河那边的玉石铺子是怎么开张的。
陆家要真有钱,陆行鸯犯得着用自己的嫁妆吗?
到底是小,他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被陆行鸯直白白看了去。
“事情谈得成谈不成还不好说,就算谈成了,也不需要你太过操心。”陆掌柜眯眼笑道,“我身为一个掌柜,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逞强!小少年在心中默默想到。
他虽历事不多,但是该有的常识还是有的,以前娘亲还在的时候,经常会受到好心人的接济,温饱尚且不用担心,但是属于自己的一间房子是万万买不起的。
有次邻居家的房子卖了,阿娘去问价钱,那老妇人当时笑得脸上皱纹都挤到一处,但是眼神却少有的明亮:“一百三十四两!我老了,拿着这钱去跟女儿住!”
后来那个阿婆果真没有回来过,又几年,阿娘与人闲聊时偶然听说,她到了女儿家没享几天福,一年多后就因病逝世了。
真是可怜,阿娘叹道,又说,阿清,你以后不要为了这些劳苦一辈子,就好好活着吧。
他就好好地活着,可是现在,阿姐又要为了这些奔波了。
但面前的人好像不想让自己也跟着担忧,试图自己一人遮风挡雨。少年默了默,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来:“我知道啦!阿姐果然是最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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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陆行鸯估摸着下朝的时间,到张府尹府门前等着,守门的小厮认得她,犹犹豫豫好一会儿,凑上前来问她要不要到大厅去等。
“不用了,谢谢小伙计。”陆掌柜摇摇头,谢绝他的好意,“我知道大人上朝去了。”
主家不同意,贸然进去是为失礼,这小厮也会被罚,估计是新来的——她默默想到。
一盏茶的时间未过,远处便遥遥传来一阵马蹄踏尘。
张府尹掀开车帘,离了老远便笑道:“哟!这不是陆掌柜吗,别来无恙啊?”
等他走到近前,又虚虚做了一个挽着肩的姿势,“进去说,站在门外干什么?小厮也忒不懂事!”
两人进了正厅,张府尹让侍女去沏茶,问陆掌柜所来何事。
商人没什么穷讲究,况且这事也没什么不好开口的,陆行鸯也就明说:“听说张大人在周庄有一块地,我想出高价买下来。”
张府尹本是笑眯眯的和蔼模样,听了这话默了一下,不解道:“是有这么一块,不过陆掌柜怎么想起我这块地来了?”
陆行鸯哂然,也不瞒着,大体说了一些陆家欲买米却被王家截胡的事情,所谓治病治根,要解决米粮不足的问题干脆将那块地买下来,据为己有,而这块地正好在京城张府尹的手上。
“我知道租您田地的那些米农已经拖欠您租金大半年了,为官的门道我也是知道一些,知道府尹大人您最近手头紧了些,既然这样,何不卖给我们陆家呢?”
若是米农他们能交得起租金,也不会折腾出文人稻这种新花样了,况且陆家的消息一贯灵通。
她这话一说出来,张府尹果然苦了脸色,低头沉思,踱了几下步子,又转过脸来苦笑:“陆掌柜大概不知道,我这块地在没租给那些米农的时候,有一年,赶上大旱,京中涌进了不少难民,朝廷安置的难区有限,还是我禀明陛下,将自己的这处私产先拿出来,这才将难民尽数安置。”
京中大多数官员都有一些自己的私产,但是不到国破家亡的时候,谁愿意将自己的东西明摆摆拿出来供人使用,况且还是翻不起多大风浪的难民。
瑞帝虽然心知肚明,但是也不说破,这时候张府尹的慷慨壮举就显得格外义气,也证明了自己的忠心。在那之后,也有不少官员表示见不得百姓受苦,捐出多少云云,瑞帝对他们就不太在意了。
张府尹也是在那之后成了百姓口中清正爱民的张大人。
彼时陆家尚由陆昭主家,陆行鸯跟在他的身后打下手,机遇巧合之下在送米的路上遇到了来关心难民的张大人。
就此结识。
所以陆行鸯怎会不知道这件事呢?张府尹这样说,只是顺理成章地要把这烂摊子交给她解决罢了——还要解决得极为好看,不然这位大人在百姓面前树立的怜悯农人、不催租金的形象就白做了。
滑头得很,她还不得不应下来。
陆掌柜便噙着一丝了然的浅笑,对那张府尹歪歪头:“大人是在考我?那不如打个赌,只要我能体面地为您解决这件事,就将这块地卖给我,成不成?”
“爽快!”张府尹哈哈大笑,“我向来是信得过陆掌柜的,那咱们期限就不定了,任你什么时候解决!”
说得倒是豪爽极了,可是别的米农还没有种出这种米,周庄又是那巴掌大般的地,猛禽分食,比的就是速度,她要是处理的晚些,说不定那块地上的稻米已经被全部割完,留给她的只是一块光秃秃的田地。
她难道傻的费尽功夫只为一块地吗?那她上哪儿找不好?
陆掌柜到底是答应了下来,形势所迫,转眼深冬了,等新稻长出还要历经一季,要是这文人稻为人所喜爱,陆家是真等不起。
昨日被莫清那孩子带偏了节奏,陆掌柜想到了法子,倒是不怕没钱去买地。但是在这之前还得解决张府尹颜面的问题,这就有些头疼。
但到底算是有些进展吧,陆行鸯准备告辞时,正厅门前忽然出现了自己的画绣小丫头。
陆掌柜默默好一会儿,恍然。
是了,画绣与她一起来的路上惊呼荷包掉了,要去找,她便让她找到后再来。
本以为只是一会儿的时间,谁想小丫头如此之慢,以至于陆掌柜——忘了。
她细瞧一番,发觉小丫头的神色不太对劲,像是被人欺负了,蔫蔫的。
张府尹还在,但陆行鸯还是问道:“画绣,怎么了?”
“小姐!”画绣是个直性子,自己主子都问了,那自然要答,小丫头委委屈屈拖着音调,“我找到荷包回来,门口小哥说你已经进去了,将我也放进来了,园子大,我就迷了一会儿路,就一会儿!一个举止轻狂的守卫就凑过来,问我是不是府里新来的小侍女?叫我说几句好话给他听听!”
听到这儿,陆行鸯懂了,那小厮以为画绣同自己一样来过,让她一人去找,小丫头又对自己的认路能力过于相信,不言明还勇于探索,迷了路。
果然是个新来的小厮——陆掌柜想。
她还没有说话,身后的张府尹就已经怒气冲冲喊道:“少爷呢?将少爷喊过来!”
举止轻狂,说句好话,张大人不用动脑子就想到了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
陆行鸯主仆二人便依着张府尹的要求,一起等着他那儿子过来。
少顷,匆匆跑过来一个紫衣男子,离了还有一段距离,便能瞧见这男子剑目星眉,很是英气。
要是走姿更正常一些那就更好了——因为他与其说是跑过来,不如说他是蹦过来的更确切些。
张吕文就是蹦几步再跑几步过来的,他进了门,也不看清屋里人,先当了个笑脸人,响亮地喊了一声“爹”。
紧接着瞧见了画绣,还不待张府尹怒斥刚刚有没有言行不当,就先一步惊道:“哎!你这小侍女怎么在这儿?”
这二傻子一样不打自招的样子更令张大人气不打一处来,好在陆行鸯还在这儿,不然当即就要上家法,张府尹便忍着怒气告诉他这是京中陆掌柜身边的小丫头,你对人家行为轻浮,理应道歉。
张吕文低头小声嘀咕:那个小丫头还踢了自己一脚呢!都瘸了!但自家老爹一声“又在干嘛?”太过严厉,他实相地闭了嘴。
大丈夫能屈能伸!张吕文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了歉,又被张府尹发去抄写家规。
苦战!
出了府门,画绣一脸懊恼:“主子,早知道那登徒子是张大人的公子,我当时就不说了,这不是给你添乱吗!”
“想多了。”陆行鸯揉了揉小丫头的头,天气冷下来,小姑娘柔暖的发丝却分外温暖,“张府尹本就教子严厉,二来也算是给我个面子。”
小丫头懵懵懂懂看着她,她笑了。
因为你就是我的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