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他以为是几个下人在收拾库房,思考自己这时偷溜进去是否会被发现。
顾小公子猫着腰在门外听了几句,忽然意识到:里面的声音好熟悉,正是阿爹和阿娘。
若只是宁玉荣在,顾寻安大可直接跳进去,但顾渡言也在,混世魔王便不敢闹腾了。
他正欲悄悄离去,突然里面的声音变大,宁玉荣喊了一声:“那你到底要如何?!我们难道要赔他性命?!”
顾寻安在门外听傻了眼。
“玉荣,你为何不明白我的心思?”顾渡言的声音听起来无奈极了。
“我不明白,”这是宁玉荣的回答,“顾渡言,他是你的好兄弟,可即便他受此牵连,我们又做错了什么?!”
平日雍容华贵的女人素来端庄,很少声嘶力竭寸步不让地质问,不仅在门外偷听的顾寻安呆滞住了,门内也许久未传出顾渡言的回应。
过了须臾,顾渡言叹道:“玉荣,我们今后不要谈这事……不谈了。”
顾寻安虽未历经人情世故,可也是个人精,知道他阿爹做了让步,也知道这话题让两人不开心。
他还没有想通什么,忽然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里面的人要出来了,顾小公子吓得连滚带爬,连忙躲到了廊前的柱子后。
等到出来的那人走出去很远,顾寻安才从鸵鸟姿态中抬头,看了一眼。
是他阿娘,大概是太生气了,宁玉荣并未注意到他。顾寻安又瞥眼去看库房,发现他阿爹许久都未出来。
顾小公子受此一惊,提早脚底抹油溜了。
“尚书大人受此牵连的好兄弟……”陆行鸯微吟,抬眼确认,“是莫侍郎?”
“是,几年后我记事许多,知道了阿娘那日说的是莫侍郎。”
莫侍郎,莫越。西河之行后,陆行鸯领了瑞帝旨意,将莫清收在铺中,当初派顾寻安和赵广源的两位大人应当知道。她本做好了顾渡言会来关照一二的打算,但对方毫无动静,陆行鸯便也顺势认为所谓寻找不过是往日些微的情意。
没想到竟有这段往事。
“寻安,”她唤他,问,“你忧心什么?”
顾寻安对她说出来,或许有许多原因,但终归有个结果。
陆行鸯想:或许是小公子将要离京,半载不回京城,自己常在京中,知晓了这些事,说不定可以帮助一些。
——毕竟,莫侍郎的儿子莫清还在陆家,再过几日,还要招待立嗣宴。
陆行鸯叹了口气,思虑她该不该插手此事。
权贵面前,商人惯会明哲保身,并不想多惹是非,陆掌柜自然也一样,不过事关小公子,那么插手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陆行鸯正要开口,对面的顾寻安却先一步有所动作,抓住了她的手,让她一愣。
“阿鸯,”顾寻安没有放手的意思,先前两人还有柜台相隔,如今却离得极尽,他嘱咐,“内府还在选离京的吉日,我不知道走时能不能见到你。你认莫清为弟,但若是哪日他身份揭开,涉及前朝旧事,我……还是希望你能抽身而出。”
陆掌柜十四岁便名誉京城,是百姓口中赞不绝口的陆掌柜,是世家暗中敬佩的温润女子,若她想脱身,从来不缺方法。
顾寻安是怕她越陷越深,忘了最初接纳莫清的用意。
对面的人小公子面色如玉,墨发明眸,陆行鸯看了几瞬,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来。
即使瑞帝和朝中知道莫清的人得知他人现下已在陆家,但时隔多年,谁都不确定此子是否真是莫越的子嗣。况且最高位的人都没有说话,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快忘了这回事,毕竟当初顾寻安去西河,明面上只是监考。
寻人一事,若是上位者的一时兴起,也不是没这可能。
所以顾寻安为何这么肯定地将莫清与莫侍郎扯上关系?难道他笃定莫清的身份吗?即便如此,又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陆行鸯的眸光霎时掺了些探究,她没有松开手,任顾寻安牵着,呼了下气,“看来郡王也瞒了我不少事。”
明明封郡的诏书还未昭告呢,她这样的称呼变化自然惹了顾寻安的注意,察觉到小掌柜在生闷气,顾寻安突然反应过来,他不小心露馅了!
露馅的人苦笑不得,想着果然关心则乱。
现下要紧的是安抚小掌柜,顾寻安既然牵了手,索性也厚着脸皮,更近一步,轻轻使了力气,拥住了陆行鸯。
陆掌柜偏眸去看,只能看到顾寻安的墨发,但也知道小公子当是懊恼撒娇的表情,因为耳边这人已经开始示弱了:“阿鸯,我跟了你这么多日,当然知道你的打算啦,我是蛔虫,可厉害了!”
陆掌柜向来吃软不吃硬,何况她本就不生气,缓了须臾,觉得耳朵的红大概褪下,于是道:“算了,彼此彼此。”
——若是顾寻安在西河便知道,那当时她酒楼套话,如今再看倒有些幼稚。
思及此,陆行鸯推开了点顾寻安,这人仍未松手,她便以被半拥的姿势抬眸去看顾寻安,片刻后感慨:“寻安,你倒不算虚长我三岁。”
这不是夸赞,这是记仇呢。
顾寻安想到他西河之行路上半真半假的自贬,这也不懂那也不懂的模样,阿鸯如今不打他,都算脾气好。
看到顾寻安眸中半带心虚的模样,陆行鸯莞尔,额上突然传来温润触感,原来顾寻安低头凑近了些,与她额头相贴。
“你没回答我呢。”他是指方才让她抽身而退的话。
陆行鸯“嗯”了一身,敷衍着答应了。
她心内不得不感慨,小公子到底天真了些,何况,他真是为了提醒她,她自己却想了太多利弊。
陆掌柜有点犯了错的歉意,弥补似的开口,承诺:“尚书和大长公主感情深厚,不用太担心,若我在京中能帮得到,一定帮忙。”
顾寻安看她面色都红了,又听她这般承诺,不由笑了,他想:明明都让小掌柜适时脱身,她怎么还傻乎乎想往里面跳。
陆掌柜不知道顾小公子正在心中笑她傻,她算了会儿时辰,与顾寻安又互说了几句,便让人走了。
“阿鸯——”这人临走了还不忘唤她,笑嘻嘻歪脑袋,“你去临玢那日,我去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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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日,陆家的宴席果然举办。这次没有戏台,时间也紧迫,便没将宴席摆到家里,而是在京中最大的酒楼虎菇楼包了整个二楼大厅。
宾客如云,佳肴美酒,众人谈笑风生,莫清与陆行规四处敬酒。
陆行鸯守在陆昭的身边,看她阿爹哆哆嗦嗦慢慢吃菜,过了片刻,陆昭偏头招她凑近,再一次问:“阿鸯,刚刚阿爹说的话没什么大错吧?”
无非是向大家解释立嗣的原因,说些膝下无子,又请各位掌柜今后多照拂的台面话。陆行鸯还没开口,陆铭在一边便已接过了话:“哎呦,我的大哥!哪那么多讲究?你看那两小子去敬酒,谁家没理他们?人家来吃宴前,我们不就在帖子上告诉他们了嘛!”
陆昭闭口继续吃菜了。
陆行鸯瞧着她三叔又恢复了指派打击人的神气劲,忍笑为这两人布菜,特意避开了柯丘所说的忌食。
陆铭看着避开的菜,撇嘴:“你这丫头啊,偶尔吃上一两次又有什么关系?何况今日上了这些好菜,不吃多浪费!”
“这桌子还有表哥,阿清和我呢,三叔犯不着让别人不吃吧?”陆行鸯笑盈盈扭头对身边画绣道:“去关照那两人不要贪杯,再过一会儿回来吃菜罢。”
画绣弯眸笑应了,“主子,那块狮子头你给我留着啊——”特意拖长了调,气得陆铭瞪眼睛。
四处都是笑声与打趣声,商人中有豪客亦有酒鬼,不拘小雅,饮酒纵歌,皆是欢乐。
动静这样大,小公子该知道了吧,陆行鸯凝眸了片刻,向陆昭身后的楚游招招手,“你去顾府看一眼,不用请通传进去,若是遇见……有人问,不用说别的,只说陆家在办宴,宴席结束后陆掌柜便离京了。”
“主子,这样消息怕是难传。”楚游为她着想——若只是门口小厮询问,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把消息告知给里面的人。
陆行鸯莞尔,默了一瞬后,还是摇头道:“不必,他在陆府自有人手,退一步说,若他真有打算,应该打点好了。”
楚游点了下头,悄悄离开了。
陆昭在京中营生多年,和大多掌柜称兄道弟,有不少掌柜酒喝着喝着腿就往他这桌迈,见到他了分外欢喜,询问最近身体如何,心情怎样?
陆昭一一笑应,陆行鸯在旁看着他,怕他说多了累着,看她阿爹有了点疲惫后,便等那些人问了个好,主动接过了话题。
陆掌柜接话,便是生意上的事了,有些掌柜醉翁之意不在酒,本就想和陆家谈生意,因而过了大半时辰,陆行鸯这边倒有愈加人多的势头。
所幸陆行规和莫清回来救场,陆行鸯趁休息的空口,看了一眼早已回来的楚游,宴会将散,大家都说着闲话,不吃了。
她敛了眸,吩咐画绣,让她去唤马夫过来。
是时候出发了,东西早已收拾好,宴席一散便走却是她今日临时决定的。
今日后,莫清便是她陆家的人,她有必要让众位掌柜知道她的态度——表哥回西河,她去临玢,陆家的立嗣不是闹着玩,是真打算把家业交予到他的手上。
莫清早有能力,她需要离开一段时间,让底下的伙计知道她不会压制着阿弟的权利。
所以小公子不知情,不来送,没什么失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