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栾平易看福叔一觉睡起,目光呆滞,睡眼惺忪,快睡懵了过去,站在亭前不停的搔着乱糟糟的花白头发,也知道自己大懒推小懒的计划难以实施。
叶裳青自顾唯之走后,便掏出贴身的那支短支秋毫,不停的写着东西,唤了青鸟,青鸟来了又去,络绎不绝。
自己倒是问起过,叶裳青只说要查查“十二缘起佛果”的来历,办正事嘛,自己也不好打搅,只能让小燕奴去附近的酒肆再让送来些酒菜来。
自己下厨做的饭菜,能不能吃都看天意。
栾安宁也估摸着晚饭时间快到了,天色渐暗,肚子叽里咕噜的叫了起来,“书中人”才恋恋不舍的放下那本江湖志怪演义,关于春典之事是一个没看着,但话本里的故事倒是好看。看到后来索性将春典的事情抛诸脑后,一门心思的看这本《江湖荡寇传》里的男男女女形形色色的趣事,不过也是羊头狗肉,江湖荡寇不荡寇,只卿卿我我,儿女情长,正合了栾安宁青春的年纪。
点了房里铜炉子里的熏香,栾安宁伸了个懒腰,走出门去,却看见“小白”站在门口房梁下垂挂的木头站架上。
这青鸟通体羽毛雪白,远看上去不似青鸟,像一只白鹭。
名叫“小白”,可这青鸟却并不小,体型超过寻常青鸟近一倍,跟王府门口挂的灯笼有的一比,也无怪别的青鸟只送尺素,小白却能衔上略薄的书本,再在脚上绑缚的信筒里装上四五封折叠好的牛皮大纸,就是飞的慢了些,从这飞到霖州在飞回,得花一月。
小白见栾安宁出来,偏着头轻快鸣叫的两声,叫声清脆,十分欢快,它呆在栾安宁身边四五年了,和栾安宁熟络的很。
栾安宁有些奇怪,按理说今晨喂过了小白,自己也没差小白去书院询问消息,往日里只有书院有回信时小白才会在这站架上等候,平素里都在偏院自己搭的木头窝里睡大觉。
宠溺的摸了摸小白的后颈,小白又发出几声舒服的轻鸣,拼了命的往栾安宁怀里凑,这几年小白体重又长了不少,前几年专门修的悬挂站架被压出一声声悲鸣。
“该给小白新修个站架了,这几年给书院写信少了许多,小白没曾动过,都要胖成鸡了。”
心里暗暗想着,手轻轻抚过青鸟柔顺的白羽,栾安宁下意识掏了掏了小白脚上的信筒,却果真摸到个纸质的玩意,掏出一看,是一封卷好的小信,用火漆封缄。
轻咦了一声,栾安宁很是奇怪,自己许久不曾给书院去信,天穷书院也从未主动寄信给自己,那这封信?莫非是自己上回错漏了?
拿了信回到房里,用火刀开了火漆,取出里面一张小小的白纸,只见白纸上用敷衍的狂草写着几乎难以辨认的寥寥几字,连草书的章法都不讲求,鬼画符似的。
栾安宁看了半天才看明白这信上写的是“今夜梨花巷”五个字,雀黑的墨子干了一半,用手指用力在纸上抹抹,还能将墨子晕开,该是新写上去不久。
“梨花巷?”栾安宁自己嘀咕了句。
他自然明白这“今夜梨花巷”五个字意味着什么,联想到小白今日主动送来的信,也猜到这消息多半是叶裳青让自己知道,这信恐怕都是他亲自写的。
话虽如此,栾安宁却想不明白,叶伯伯到底是要怎样,弃龙棋局用弃龙求胜让自己放下何事?如今又故意送上这样的消息,又是何意?
管还是不要管?
栾安宁不解其意,一时有些恍惚,拿着白纸出了房门,敲了敲南佑黎的门。
半晌门里都没反应,天色将晚,轩窗也不透出火光,像是没人。
栾安宁习以为常,不等回话,自顾自推门进去,看着黑黢黢的房间里,南佑黎直直的伸开腿脚,摆出了“大”字造型平铺在床上,瞪大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出神。
看他这副“尊容”,栾安宁知道他还在想上午那事,笑笑说道:
“怎么,头上挨了一下,人给打傻了?”
南佑黎反应很快,半撑起身,没好气的说道:
“捡来的这个都跟你说了?打哪都跟你说了?”
又径直躺下,背过身去气道:
“捡来的比说书的还狠!倒没看出来她有这个天赋!咋不去说书啊?”
栾安宁把那张信纸丢到南佑黎脸前,南佑黎捡起来一看,看了一阵就丢到一旁,半晌才反应过来,坐起身来问道:
“梨花巷的事,是指栾安清爱吃猫的事?那木盒的事?”
“对,这么看来确实是李杞搪塞我们的说辞。”
“这信谁给你写的?小白带来的?”
南佑黎有些奇怪,自己的房间就在南佑黎隔壁,有什么动静都能听得清楚,栾安宁一下午没出去过,便只能是小白带来的了。
“我猜是叶伯伯写的。”
“叶伯伯写的?也对,那为何叶伯伯不去管这事?他既然知道这件事,叶伯伯他去做不是比我们妥当?”
南佑黎挺直了身体,又把那白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着实看不出什么玄机来,把信递回栾安宁手上说道:
“既然叶伯伯想咱们管,那咱们就去呗。”
接回信的手悬在空中,犹豫了半晌,栾安宁还是说道:
“但叶伯伯似乎不想我们管这件事。”
“不想让我们管?那就不管呗,我觉得叶伯伯不让我们管也有他的考虑。”
栾安宁嗤了一声,笑道:
“你什么时候成了叶伯伯的拥趸了?我记得从前你不是觉得《浮沉仙录》第七太低,以后要做第一吗?还取的那个什么,什么仙号我都快忘了!”
南佑黎白了他一眼,怒道:
“说正事呢!”
南佑黎翻身下床,栾安宁才看见他连鞋袜也没脱,南佑黎倒了杯水饮下,说道:
“说的也对,你想管就管,你不是最懂道理了吗?也不必事事都想着叶伯伯怎么想,路有不平,拔刀相助嘛,哪管这许多有的没的。”
栾安宁心里定了一半,嘴上还是支吾道:
“你上午不也说了,有时候世事没道理讲。”
南佑黎拍了拍栾安宁瘦弱的肩膀,笑道:
“要说这点,你不如我,想的东西多了,顾忌的东西也多,想做什么就做,拿出你喝酒时的意气来!你不说少年时不犯错,老来想起都觉无趣吗,犯错了就犯错,知错了就改,不舒心许多?”
栾安宁只觉得自己被南佑黎这番近似开脱的话语说服了,轻轻颔首,说道:
“那行,那就少年心性一回,晚饭不吃了,叫上飘零,先去找叶伯伯,咱们还得谋划谋划。”
……
两人并排走过廊轩,到右边的园子里去寻叶裳青。
正巧看见小燕奴从王府大门进来,身后带着两三个小二打扮的伙计,手上都提着个竹篾制的食盒。
许多讲究的食肆不用漆器装菜,觉得漆器味重,难免破坏菜的香气,富贵人家挑剔,也怕坏了名声。
因此多用两三层荷叶包着菜碟子,外罩上两层干净的棉被,再放进竹篾食盒里才显得周全。
饶是如此,南佑黎机敏的鼻子远远便闻到了味,深吸了口散逸的食物香气,脸上浮现出陶醉的神情,长出口气说道:
“安宁,要不吃晚饭去吧,我闻到民食府的雪天牛尾狸了,这菜我往常可都舍不得点!”
栾安宁嗤笑一声,还没说话,小燕奴刚好走到跟前,对小燕奴说道:
“飘零,今晚还得有事,等会就不在家吃了!你先送菜,我们这会去添麻烦。”
小燕奴没问也没迟疑,点点头道:
“行,少爷,那我先把菜给王爷和叶伯伯送去。”
栾安宁点点头,小燕奴便又颔首招呼了民食府的伙计往园子走。八壹中文網
南佑黎挠了挠后颈,像是想起些什么似的,径直抬手拦住了路过的伙计,抓了抓脸大声说道:
“那个,辛苦了!多谢!”
小燕奴噗嗤一笑,脚步倒没停下,栾安宁捂住额头无奈苦笑了几声,对着惶恐不安的几位伙计说道:
“不好意思,受惊了,我弟弟他……”
栾安宁淡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小伙计心领神会,领头的忙躬身答道:
“小人明白,明白。”
然后便躲瘟神似的绕着南佑黎走开,紧随着小燕奴飞也似的逃开了。
等伙计走远,栾安宁笑道:
“你学的倒是有模有样的,不过也不该在此时说吧,凶神恶煞似的,还拦住别人,你这哪是道谢,不吓着别人就不错了。”
“那……那能怎么办呢?我不也是依你说的做吗?”
“也行,也行,循规蹈矩也比什么都不做好,慢慢练吧。”
两人又谈笑了一阵,等伙计上完了菜走出王府,栾安宁和南佑黎才一同进了园子。
园子里一下午都如同换了一副光景,显眼处多上了几株竹节间对印相连,酷似青龙的苍翠竹子,花圃里许多花也挪了位置,菜摆在桌上了,栾平易还拿个花铲在花圃便摆弄。
躬身问安完毕,栾平易便走到石桌前,对叶裳青开诚布公的问道:
“叶伯伯,我到底该怎么做?”
叶裳青夹了筷香气逼人的牛尾狸,淡然道:
“没有该不该,只有做没做,但我又不是你,你做什么不做什么,我怎么强求呢?”
栾安宁见叶裳青夹菜,见缝插针的转头对南佑黎说道:
“想吃就快些吃,一会办事了!”
南佑黎倒把面前两位长辈不要脸的功夫学得炉火纯青,看着那盘狸肉,全然忘了上午的事,屁颠屁颠的同叶裳青和栾平易问安,随后便坐在石桌上,大快朵颐了起来。
叶裳青看他这模样也笑了笑,招呼小燕奴赶快吃些,对栾安宁道:
“安宁,决定了?”
“决定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叶伯伯不管,但有一点佑黎说的对,少年意气,不能辜负,顾忌太多,反而处处掣肘,活不畅快。”
叶裳青若有深意的笑了笑,不再回话,默默夹了块面前快要被南佑黎吃光的狸肉放进嘴里,骂了句:
“你栾伯伯还没吃呢!不就中午没吃饭吗,跟个饿死鬼一样!”
“叶伯伯,我还想让你帮个忙。”
叶裳青饮了杯酒,笑道:
“思虑倒是周全,说吧,要我帮你做什么?”
“上次之事可见京中有他们的耳目,如果今晚我们擅动恐怕还是难有成效,所以我想……”
“想让这京城起雾,遮掩口鼻?”
叶裳青单手撑着石桌,用清明的目光看着栾安宁,不同以往的诙谐淡然,有些严肃的说道:
“江湖上走货,尤其是极其珍稀名贵的货物,都会效仿那些有名望镖局的做法,在正式走货前会提前运送几次‘正常’的货物,除了总镖头之外,没有人知道哪次运送的货物是被委托的珍贵货物,一来熟悉路线和环境,二来则防止身后跟着尾巴,三来也能避免内鬼监守自盗,江湖称为‘点青子’,否则为什么要引你们去凤羽阁,就为了让你们投鼠忌器,放弃这么大的产业,值得吗?”
栾安宁怔了怔神,却反驳的问道:
“那李杞的事?”
“无非是当晚的‘点青子’由他主理,他也不知道那次送的货物是真是假,货物涉及不小,便早早的来了南城,与你相遇也只是碰巧。而安宁你那也所认为的,不过是你在认为‘自己的行踪暴露,李杞在引你上钩’之后所得出的结论,这便是偏信则暗。这世上从来不是只有你做事谨慎,作恶者若想隐匿于天理之下,更要谨小慎微,如履薄冰,这种剔骨鱼肉里藏起来的尖刺,才最可怕!”
栾安宁脊背突兀的发凉,觉得许多不合理之处也能得到解释。
“木盒中的猫?”
“大概是因为他们所送的货物……”叶裳青顿了一顿,语气中的寒冷让人如坠冰窟。
“也是娇贵的活物,猫喂了轻量的药物,大抵是为了看一路颠簸运送,会不会对货物产生影响。”
见栾安宁没有反应,天色又渐晚,叶裳青说道:
“要去就快些去吧,安宁我只告诉你,莫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世上最好骗的人便是聪明人,因为他们只信自己。”
栾安宁正愣神,栾平易理好了花圃,用燕福捧的一盆清水洗干净手,走到栾安宁身旁甩了甩手说道:
“追寻本心即好,但一切以小心为上。”
栾安宁点点头,栾平易在衣摆上擦干了手,摸了摸小安宁黝黑的头发,在叶裳青身旁落座。
“叶伯伯,我想明白了,不过有了昨夜之事,恐怕今晚我们的动向便会有有心之人关注,这京城的雾,还是得起!”
叶裳青替入席的栾平易斟上酒,欣慰笑道:
“南城雪柳巷门口有一家‘和记当铺’,你们三人一同去,说是霖州家里来的,之后该做什么,自会有人教你们。”
栾安宁心中暗暗几下,对两人再行了一礼,看着南佑黎都快吃下两碗米饭了,苦笑说道:
“佑黎,走吧,看你也吃得差不多了。”
南佑黎放了筷子,站起身来摸了摸肚子,小燕奴也随便吃了两口,进屋拿了那两人的佩剑出来。
南佑黎盯着自己那剑,又瞥了眼栾平易,还是说道:
“遇到危险再把剑给我吧,捡来的,你先帮我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