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之畔,停着一辆马车。
张鸿与方源站在泛红的洛水河岸,眺望远方平原。
“跨过洛水,便到了我大魏境内。到时候,我们便不必躲躲藏藏,直接沿官道大路行走,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抵达国都大梁。”
方源此时的心情有些复杂。
洛水以东,原本也是秦国的疆土,只是因为崤山战败,所以才沦入魏赵手中。
虽然他的灵魂并不属于这片土地,但看到国土沦丧狼烟四起,方源依然忍不住伤感。
张鸿很巧妙的察觉到了方源的心思。
他哈哈一笑:“胜败乃兵家常事,如今天下大乱诸雄并起。今日你陷五城,明日我下十城,这都是再正常不过了。先生不必为此感到难过。
再者说,也许先生见识到我王的教化后,说不定就幡然醒悟加入我国了呢?到时候,就不是先生的故国战败了,而是战胜了才对。换个角度想想,先生是否觉得念头通达?”
这话什么意思?
精神胜利法?
打不过就加入?
方源看着张鸿那副笑吟吟的表情,忍不住摇头。
果然是纵横家的修士,就算掩饰的再好,终究还是有露出狐狸尾巴的一天。
哪里有利益,便往哪里去。只要选择了强者一方,那么就永远不会失败。
苏荃对纵横家的评价虽然不能全部相信,但回头想想,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方源道:“先生看到的,与我看到的,并不是一种东西。”
“喔?”张鸿眉毛一挑,笑着躬身:“请方先生赐教。”
方源指着洛水,河中央,有十几具随着波浪起起伏伏的尸体。
从他们身上披着的铠甲和冠带来看,应该是秦国与魏国战死的士兵。
不知道怎么,方源忽然想起了伯仁。
伯仁为义而死,尚可以有先贤照拂送入轮回,有他这个朋友帮忙收殓尸体。
这些人因不义而死,又会有谁替他们的灵魂祈祷,替他们收敛残身呢?
方源有感而发:“我没有张先生那般高瞻远瞩、雄才大略。自认做不到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先生在洛水之滨,看到的是国与国之间的胜负,是五城与十城的得失。
但恕我目光短浅,看不到先生所能触及的高度。我能看见的,只有洛水中士卒的残躯,只有遍地腥膻、血流漂杵。
《孟子》有言: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天下发生这样的惨事而不能阻止,这都是我们这些人的罪过啊!”
张鸿原以为方源是要谈论国家之间的政事,没想到他突然谈起了天下不仁的道理。
一时之间,张鸿显得有些尴尬。
因为魏国之所以会攻伐秦国,是因为他力劝魏王导致的。
而赵国与魏国的同盟,也是由张鸿一手促成的。
如果说方源自称有罪,那是他的道德罪恶感太强。
那么张鸿如果自称有罪的话,那是一点毛病都没有。哪怕带到法场立刻行刑,他都不能喊一声怨字。
张鸿讪笑两声:“我与方先生一样是祈愿和平的,您可不要忘了我来秦国的目的。我不就是为了促成两国重归于好才出使秦国的吗?”
“真的吗?”方源一点都不掩饰目光中的质疑。
张鸿信誓旦旦道:“当然了!”
那日,他在大秦的朝堂上具体说了哪些话,方源现在也没地方打听去,还不是任由他一张嘴随便掰扯。
“好吧,我暂且相信你。”
方源登上马车后,忽然开口道:“我有一个请求,希望张先生能够答应我。”
张鸿一脸正气道:“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一定竭尽所能。”
方源躬身拜道:“先前还在秦国境内时,方源只知战争酷烈,却不知竟然已经残酷到这种程度。等度过洛水之后,希望先生一路不要停歇,直奔国都大梁。我已经连一刻都不能再多等了!”
张鸿正色回礼道:“方先生心之所愿,即是我心之所念。先生之命,岂敢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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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都,大梁,魏相府。
魏相李据正躺在摇椅上晒着太阳。
他手里拨弄着两颗核桃,眼睛微闭,似乎是在闭目养神。
一个仆从轻手轻脚的走到他的身边,小声的在他耳边说道。
“相国大人,这里有一封写给您的信。”
李据并不睁眼:“写给我的信?谁寄来的?”
“不知道。信是秦国寄来的,信封上只写着‘稷下同年’四个字。想来,应该是商君阁的萧君泽先生吧?您和他不曾经是稷下学宫的同学吗?”
“萧君泽?”
李据接过信封,随手一撕,拿出了里面的信纸。
信纸上只简简单单的写了七个字。
——方子来,欲代子相。
(方源到魏国来,是想取代你做宰相)
李据只看了一眼,便冷笑一声。
“这信必不可能是萧君泽寄来的。”
仆从疑惑道:“相国为什么这么肯定?”
“萧君泽这个人,比起朝堂政务,更喜欢著书立说。而且,我和他的关系虽说还可以,但还远远到不了让他寄出这么一封信的程度。”
“那这封信是谁寄的?”
李据微微沉吟:“方源在秦国得罪过什么人吗?”
“他与东陵侯薛松交恶。”
李据冷笑道:“那就一定是东陵侯寄的。”
“您仅凭三两句话就下了判断,会不会太过武断了?难道就不可能是有人在陷害东陵侯吗?”
李据道:“如果是有人在陷害东陵侯,那又何必假借萧君泽的名号?如果真的想陷害,仅凭这七个字,又如何给东陵侯定罪呢?
字数越短,就说明写信的人越是心虚,越是心虚,就越不想留下证据。
真正想要陷害东陵侯的人,一定巴不得留下东陵侯的印记。这么小心谨慎,说明定是发自真心的想要谋害方源。”
仆从疑惑顿解,他请示李据道:“那您打算怎么办?要把这封信呈上去吗?”
李据摇头道:“如果是萧君泽寄的信,这封信毫无价值可言,交上去也就交上去了。但是如果是东陵侯所写,那么这封信代表的含义就有很多了。”
“敢问相国大人,到底是什么含义。”
李据轻轻一笑,满脸都是渗人的寒气:“那家伙,离走投无路怕是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