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方源起了个大早。
他捧着竹简,正在温习书中的道理。
忽然,响起敲门声,阳刃的声音从外传了进来。
“方先生,魏王派来接您的马车到了。”
方源放下书卷,微微合目,回忆着墨子对他的警示。
待到确定万事俱备后,他才开口回应道。
“我知道了,这就下去。”
方源下了楼,看见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停在客栈门前。
而车前站着的,是一众负责护卫马车的军士。
这些军士与方源以前见过的士卒截然不同。
虽然秦国的甲士的体魄并不输于这帮军士,但那股弥漫在魏国军士眉宇之间的淡淡杀气却是大秦甲士不能比拟的。
魏国地处中原,四周强敌环伺。然而,魏国不仅不式微,反倒是在与诸国的对抗中屡屡占据上风,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方源微微点头,忍不住赞道:“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服矢五十个,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
(魏国的‘武卒’,根据一定的标准来录取他们。标准是:能穿上三种依次相连的铠甲,拿着拉力为十二石的弩弓,背着装有五十支箭的箭袋,把戈放在那上面,戴着头盔,佩戴宝剑,带上三天的干粮,半天能奔走一百里)
阳刃也点头附和道。
“从前我听说自从吴起创立魏武卒以来,他们大战七十二,全胜六十四,其余均解(不分胜负)时还不相信。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魏武卒听见方源与阳刃的夸奖,并不感到半点欣喜。
他们只是冲着二人点头。
“执王命,奉军令,请先生上车,即可奔赴王宫。”
方源微笑道:“悉听遵命。”
二人上了马车,一路上默默无言。
不消多时,便来到了大魏宫城之前。
方源下了马车,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宫城高耸巍峨的城墙。
猎猎魏字旌旗鳞次栉比,依次飘扬在宫城墙头。
城垛之间,五人一行,十人一列,站满了负责宫城守备的重甲军士。
在每个城垛的间隙间,都备有射程可达百丈以上的重型劲弩。
人们常说秦人刚烈尚武,如今一看,魏人也毫不逊色。
“方源先生到!”
随着一声长喝,宽十米高十五米的朱红色大门缓缓打开,露出了门后由灰白石砖铺就而成的漫长宫道。
魏武卒一字排开,分为两列挺立于宫道两边。
他们手持长戈神情肃穆,头盔顶部的赤红翎羽随风飘扬,就像是一只只舞动的神鸟凤凰。
一股逼人的气势迎面而来。
仅仅看一眼,方源便感觉心中生出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相国李据立于宫道尽头的阶梯之上,他朗声传唤:“宣!秦人方源,上殿面王!”
李据的声音贯穿宫城,从宫道的这头传向那头。
魏武卒们闻言,随之高声大喝,如同山呼海啸震耳欲聋,如同汴河之水连绵不绝。
“秦人方源!上殿面王!”
“秦人方源!上殿面王!!”
“秦人方源!上殿面王!!!”
在这样的场面前,就连一向自认胆大的阳刃都心神受慑,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
阳刃迟疑的看了眼方源,然而却发现他正闭眼合目,嘴角还露出浅浅的笑容,似乎正在享受这个时刻。
阳刃愣愣道:“方先生?”
方源淡淡道了声:“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死亦不惧,有何惧哉!”
他一直以来都错了,全都错了。
他以为远道而来前往魏国,只是为了赴死。
然而,他却忘了,在魏人的眼中,他不仅是方源,更是大秦的脸面。
方源可以倒下,但大秦的脸面如何能在他身上受到半分折辱?
想明白了这一点,方源昂首向前踏出一步,迈入大魏宫城。
随着方源每次脚步落下,魏武卒们便要狠狠地将手中长戈向地面一振。
金铁鸣戈,击节铿锵。
在无数魏武卒的衬托下,孤身一人的方源就好像一粒微末的尘土。
但又宛如一个无法击倒的巨人。
李据遥遥的望着步履坚实、不疾不徐的方源,面上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
他就知道,在这里还无法击溃方源。
但,这还只不过是个前戏。
他注视着方源,心中也无比好奇。
你到底会在哪一步倒下呢?
聪明人也有猜不透的时候啊!
李据就这样看着方源走过漫长的宫道,来到高阶之下。
他居高临下俯视方源,丝毫没有上前迎接的意思。
李据俯视,方源昂首。
李据盯着他一步一步走完长达千级的长阶,自始至终,方源竟没有低过一次头。
李据哈哈大笑:“方先生真强项也!”
(方先生真是硬脖子!)
方源亦是淡笑:“秦人多强项,不如相国之善弯也。”
(秦人大多硬脖子,不像相国大人那么擅长低头)
李据尴尬一笑,他原本想要调笑方源,没想到却被反将一军,差点把自己装进去了。
“玩笑话而已。大王已经在殿内等候先生多时了。”
李据带着方源进了大殿。
刚刚踏入大殿,方源便感到一道道凌厉的视线朝自己看来。
而其中最摄人心魄的一道当属那个安坐大殿之上,满鬓斑白但却精神矍铄的老人。
不消多说,这便是当代魏王,魏无疆。
方源躬身拜道:“秦人方源,拜见魏王!”
方源一声念完,朝堂顿时陷入沉寂。
魏无疆只是盯着方源,他没有接受方源的礼数,也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
而满朝文武,更是低眉垂首默然不语,就好像没有发现方源的存在一样。
甚至连侍立于魏王左右的张鸿与李据也是如此。
在安静的氛围中,一股莫名的紧张气息正在弥漫开来。
过了一会儿,方源见魏王还不让他起身,于是便自行挺立腰板。
他毫不顾忌的直视魏王,二人视线相撞,几乎碰撞出火花。
魏王忽然大笑:“寡人听说先生是秦国的儒家君子。儒家尊奉诗书礼乐,今日寡人未让先生起身,先生便自作主张的挺直腰板,这难道不是违礼吗?”
方源道:“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明然而日亡。诗云:潜虽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
(君子的道深藏不露而日益彰明,小人的道显露无遗而日益消亡。《诗经》说:潜藏虽然很深,但依然清晰可见。
所以君子自我反省没有愧疚,没有恶念头存于心志之中。君子的德行之所以高于一般人,大概就是在这些不被人看见的地方吧?)
“我作为外臣来朝见大王,施礼是为了表达对别国君王的尊重。礼法是为了向他人表达心中的善意,而不是拘泥于形式的多少,时间的长短。
如果心怀恶念,即便礼数周到,表面上装出威严庄重的模样,抑或是假装和蔼纵声大笑,也会让人心生厌恶。
但只要心中怀善,哪怕只是一个轻轻的点头,也能让人如同沐浴在阳春三月的微风之下。大王觉得我说的是吗?”
魏王闻言不免尴尬。
他本想给方源一个下马威,没想到非但没成功,反倒被方源一番辩驳后落了下乘。
他给方源赔礼道:“寡人年纪大了,有的时候反应没有年轻人那么快。还请先生不要责怪。”
方源不紧不慢的说道。
“大王的年纪大吗?您的反应慢吗?秦国在崤山战败的第二天,您的六万大军便从大梁整军出发。七天之内,魏军连下五城。半月不到,河东秦土尽数易手。一月未至,您的大军便摩拳擦掌准备渡过洛水,去往河西烧杀抢掠。
如果真如大王所说的那样,那我不免要为秦国人庆幸。如果大王再年轻几岁,反应再快上那么几分,大王此刻想必已经坐在咸阳的未央宫里,如同羞辱我一般,正在羞辱陆鞅先生吧?”
魏王脸红道:“方先生言重了,陆鞅先生是秦国的大儒,寡人怎么会做出那么无礼无义之事?国家之间互相讨伐,这是自古以来不可避免的事情,这怎么能和羞辱陆鞅先生相提并论呢?”
方源问道:“大王以为,国家之间的征伐并非不义?”
魏王点头道:“当然。”
方源道:“那方源请问,依照魏律,杀人者何罪?”
魏王道:“杀人者死。”
“杀人者,可谓不义乎?”
“为不义。”
方源朗声道:“杀一人,谓之不义,必有一死罪矣。若以此说往,杀十人,十重不义,必有十死罪矣;杀百人,百重不义,必有百死罪矣。
当此,天下之君子皆知而非之,谓之不义。今至大为不义攻国,则弗知非,从而誉之,谓之义。”
(杀一个人,说它不义,一定构成一个死罪了。如果照这个说法类推下去,杀十个人,十倍不义,必定构成十个死罪了。杀一百个人,一百倍不义,必定构成一百个死罪了。
对此,现在天下有道德的人都知道其中的道理并认为他们不对,说他们这样做是不义的。今天最不义的事,是进攻别国,却不知道反对,反而称赞它,说它义。)
“攻伐别的国家,打了败仗,回到国内就戮杀败军之将,责备他们没有战胜。打了胜仗,不止不感到羞耻,反而厚着脸皮让史官将它记载下来,把抢夺来的战利品供奉在宗庙之中,向着国内的百姓耀武扬威。
做了强盗的行为却不自知,反而冲着国人大喊:吾,大盗也!(我可是大强盗啊!)这样看来,大王您何止是年纪大了反应慢了,您简直就是昏庸无能不干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