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蒙蒙白雾之中，方源正顺着一条小道踱步。

他一边走着，耳边还时不时传来一阵吱呀吱呀的响动。

走了片刻，方源终于忍不住回头怒道：“先生，你老是骑着那个破玩意儿干什么？不就是三轮车套个壳儿吗？你还想冒充汽车咋的？”

方源的身后，跟着个铁皮盒子。

铁皮盒子听见这话，终于停了下来，吱呀吱呀的响动也随之停止。

墨团从铁皮盒子中钻了出来。

“你这小子，讨厌声响就直说，生什么气啊？”

“您心里都清楚，还需要我说吗？”

墨团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不提这个了。我问你，你记忆里的东西，应该都是真实存在的吧？”

方源撇嘴道：“您连三轮车都做出来了，还问呢？”

“我就知道。”

墨团高兴地转了个圈。

“你来的地方，是很多年之后的天下吗？”

方源想了想，含糊的回答道：“勉强算是吧。”

原先的世界，虽然也有百家学说，但却没有各种圣念之类的东西。不过总体来说，两个世界还算是存在相同之处。

墨团开怀笑着：“我看你来的地方，百姓大多不止可以吃饱饭，还可以读书上学。想必，我墨家的宏伟蓝图已经在那里得到实现了吧？”

方源看着墨团满怀期待的模样，有点不忍心去戳破他心中的想象。

可这种时候，让他编瞎话，他感觉更违心。

所以，方源索性实话实说。

“恕小子直言，先生您的墨家学说并没有实现。”

墨团闻言，蹦蹦跳跳的动作立刻轻缓了不少，最终完全停了下来，似乎有些失神。

方源理解他的心情。

哀大莫过于心死。

自己苦苦追寻甚至不惜为此奋斗一生的目标，到最后却被全盘否认。

这种感觉，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是怎样的一种体悟。

生不如死，就像是灵魂被人生生剥离。

哪怕活着，与行尸走肉也没什么区别了。

这让方源想起了还在横店的那些年。

多少次他躺在土坑里装尸体，多少次让他客串被人打耳光的小角色，他都没有觉得难受过。

那时，他反而感觉乐在其中。

他觉得自己的未来是有希望的，那种希望是支撑着他在黑暗之中一直走下去的唯一动力。

那么苦的日子他都熬过来了。

他流过很多汗，也有过流血的时候，但方源却从没有流过泪。

可一次拍完戏后，他从休息区走过时，偶尔听见导演的一句无心之言，却将他的心防彻底击垮。

“他很努力，也很上进，但总是发力过猛。演员这行很吃天赋，他没天赋的。”

这句话，方源一直记在心里，直至今日依旧无法忘怀。

那种心脏抽痛的感觉让他记忆犹新。

墨子现在的状态，大概就和当时的我差不多吧？

方源这么想着，心里忽然有些难受。

他开口道：“不过虽然先生的理念没有实现，但您的一些思想却已经并入了未来的文化当中，融入了每个人的骨子中。”

墨团向上微抬，似乎是在看着方源。

他忽然摇了摇身子：“你这个小子，心地很善良。但你不用安慰我的，我没有那么脆弱。面对刀山火海我都不退缩半步，还能被你小子一句话伤到？”

方源问道：“先生的理念是什么？”

墨团笑道：“亏你还是得了我传承的，我墨家的理念你都弄不清吗？我墨家的主张，无非十条，兼爱、非攻、尚贤、尚同、天志、明鬼、非命、非乐、节葬、节用。”

方源继续追问：“那您的理想呢？”

墨团道：“当然是将天下建立为一个天下为公的大同社会！”

方源道：“我活的年岁不算太长，见识也浅薄，不能完全理解您的所有思想。但至少在我的理解中，您兼爱非攻的理念已经得到了部分实现，在我生活的年代，已经没有这么频繁的诸国征伐了。

尚贤、尚同的理念也有部分体现。虽然人民能吃饱饭了，但节约仍旧是一种美好的品德。最后，您节葬的思想已经完全得以实现，人殉制度更是早就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墨团闻言，忽的吸了一口气，就连身体也充实了不少。

“好！好！好啊！”

“但是。”方源忽然话锋一转：“天志、明鬼在将来是没有市场的，这两条明文规定，属于封建迷信。”

听到这里，墨团反倒哈哈大笑了起来。

方源不解道：“您笑什么？”

“天志与明鬼的真正内涵，你不是已经理解的很清楚了吗？”

墨团缓缓道：“那天你在秦墨机关城的论道深得我心，天志与明鬼不过是为了让人常存敬畏。要想拯救天下，终究还是得靠天下人自己啊！哪里能够指望虚无缥缈的鬼神呢？”

方源问道：“那您这不等于是否认自己吗？如果没有鬼神，那您是什么？”

墨团笑道：“我？我不过是郁结在这天地间的一丝执念。

不止是我，你们儒门的孔丘、孟轲，法家的商鞅、慎到，兵家的孙武、田穰宜，名家的公孙龙、惠施，纵横家的鬼谷，农家的许行，商家的白圭等等，他们也是一样。我们久久徘徊于这片土地不愿离去，不过是为了想要亲眼见证各自理想中社会到来的那一天。

我们虽然还能左右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我们却终究不是无所不能的鬼神。如果我们真的是能救万民于水火的鬼神，那天下又怎么会沦落成现在这副模样呢？”

墨团突然怅然道：“活着时都办不到的事情，又怎么能指望死了之后就可以做到呢？我虽然不喜欢你们这帮儒生，但我倒是很喜欢孔丘的一句话。”

方源躬身问道：“先生说的是哪一句？”

墨团眺望远方，长叹一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时间像流水一样不停地流逝，一去不复返，不论白天黑夜）

墨团慨然道：“过去的终究已经成了过去，当今天下的命运还是要交给当今的天下人来决定。”

他突然转过身看向方源。

“你来自那个如梦如幻一般的大同社会，那么，你有能力改变这个已经腐朽不堪的无道乱世吗？”

他虽然只是个墨团，但方源似乎能够穿透他凝重深沉的外表，看见那道殷切期盼的目光。

他很想回答能，但他知道，他并不具备这个能力。

他只是一个失败的演员，一个死跑龙套的，并非什么经纬天地安定天下的奇才。

方源冲着墨团微微摇头。

墨团见状，倒也没有过度失望，他只是微微笑着，又将目光投向远方。

“对啊。来自大同社会，不代表你可以建成大同社会。我也是太急于求成了，以至于心中会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方源望着墨团的背影，只觉得他有些孤独，像极了曾经的自己。

只不过，我不曾有过那么崇高的理想就是了。

他突然弯下腰，躬身朝着墨团深深拜去。

“学生不才，无法保证建成大同社会，但我愿意尝试。”

墨团突然一怔，他猛地回头看向方源。

方源被他这么一看，忽然觉得心里一阵发虚。

刚才心里不忍，话没过脑子就随口而出了。

要是被他老人家看破，也不知道会不会生气。

他赶忙要和墨团道歉：“先生，我……”

“试试！”

墨团大笑道：“你说得对，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放心大胆的去做，就算失败了，也无非就是一死而已。”

“我……”方源看见墨团这么高兴，到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了。

墨团欣慰的跳上方源的肩膀：“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这辈子不做点事怎么行呢？就算失败了也没什么好丢脸的，你看我们这一个二个不都在天上陪着你吗？

孔孟、老庄、商鞅、韩非，大家大哥不说二哥，有一个算一个不全都失败了吗？你来的那个地方，虽然没有按照我墨家学说建设，我也没看见全盘采用了道家、法家等学派的思想啊！”

墨团鼓励着方源，让他的心中重新升起一股勇气来。

他攥紧拳头，咬牙应道：“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我就试上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