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源缓缓开口道:“当初卫灵公对弥子瑕发怒,用鞭子抽打他,并把他赶了出去。
弥子瑕害怕,三天没敢上朝。
卫灵公对大夫子鱼问道:弥子瑕会怨恨我么?
子鱼回答说:他不敢怨恨。
灵公说:为什么说他不敢怨恨呢?
子鱼说:您难道没有见过那种家养的狗吗?狗是倚仗着主人喂养的,主人发怒并鞭打了它,它就嗥叫着逃去不见踪影。
等到它想吃东西了,就会胆怯地跑回来,忘了它先前被打的事了。
如今弥子瑕像是国君您养的狗一样,就是靠着您的喂养,所以才能养尊处优过上舒适的生活。
一旦他从您这里得不到食物,他就得饿肚子了,所以他又怎么敢怨恨您呢?
卫灵公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
宋君听完方源的话,一开始还没什么感觉。
可慢慢回味着,终于让他品出了一丝不对劲。
宋君面色铁青的问道:“方先生是在说,寡人想要依靠魏国的力量,根除宋国的亲楚派势力,这就等于是做了魏国人的家犬吗?”
方源面色坦然,摇头说道:“君侯您想听故事,所以我也就姑且说上那么一说。至于您从故事里悟到了什么样的道理,那就不是方某能够左右的了。”
宋君憋了一肚子的火,可偏偏又不敢对方源破口大骂,因此只能忍耐着说道:“既然方先生喜欢讲故事,那便讲吧。但先生讲归讲,可听不听就是寡人的事了!”
方源笑道:“那是当然。只是我想知道,君侯您是如何看待卫灵公这个人的呢?”
宋君回答道:“死而志成曰‘灵’,乱而不损曰‘灵’,极知鬼事曰‘灵’,不勤成名曰‘灵’,死见鬼态曰‘灵’,好祭鬼神曰‘灵’。
(死后却达成了生前的志向,可以称作‘灵’。国家纷乱但还没有伤及根本,可以称作‘灵’。通晓鬼神事务,可以称作‘灵’,不勤于政事却成就了名声,可以称作‘灵’。死亡的时候看见了鬼魂的姿态,可以称作‘灵’。喜好祭祀鬼神,可以称作‘灵’。)
卫灵公能够得到‘灵’作为谥号,这足以看出,他应当是个不尽职的君王。”
方源笑道:“但我觉得,卫灵公虽然荒唐,但却并不完全一无是处。”
宋君被方源激怒,此时对于他的话语也就愈发在意。
卫灵公是被儒家极力批评的君王,然而方源却认为他存在可取之处。
这让宋君感觉自己抓住了机会,只要方源一个不小心,他便要驳的这位纵横列国的君子大儒面红耳赤。
而宋君的反应,自然也被方源收归眼底。
他心中暗道:“捭之者,开也,言也,阳也。阖之者,闭也,默也,阴也。只要勾起宋君说话的欲望,事情就还有转机,纵横家的捭阖之术果然好用!”
(使用捭术,就是让对方开口,让对方说话,这就是阳之道;使用阖术,就是让对方闭口,让对方沉默,这就是阴之道。)
方源开口道:“卫灵公在位时,正处春秋时期。此时晋楚争霸,而卫国这样的小国只能在两个大国之间不断摇摆。
当时卫国的卿大夫们普遍亲近晋国。但卫灵公在与晋国交往的过程中,屡屡遭到侮辱,所以就想背叛晋国,加入齐国主导的反晋同盟。
卫灵公的提议自然遭到了卿大夫们的激烈,其中以卫国卿族北宫氏的反应最为激烈。
于是为了与齐国结盟,卫灵公便想出了一个办法。
他派北宫家族的族长,同时也是卫国上卿的北宫结出使齐国,然后又暗中通知齐景公,让齐国逮捕北宫结。
之后,他又与齐景公通气,让齐国假意派遣军队攻打卫国。
这样一来,卫灵公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出面与齐国交涉了。
几个月后,卫灵公与齐景公在琐地,双方顺利地达成协议结成同盟,齐国也顺势释放了北宫结。
如此一来,卫国的卿大夫们对于同齐国结盟也就无话可说了。
而北宫结回国后,卫灵公还将卫齐战争的原因定性为北宫结的外交失误,顺势削弱了北宫家族在卫国的影响力。
如此一石二鸟的计策,列国的君王又有几人能够运用得当?
所以说,人无完人,即便品行再高尚、才华再出众的人也会拥有缺点。而像是卫灵公这样拥有恶谥的君王,也存在着他的可取之处啊!
可像是卫灵公这样智慧的君王,尚且会因为私德不佳,得到‘灵’这样的恶谥。
那么那些智慧全无,私德品行却同样不佳的君王,他们死后又应该用怎样的谥号去评价呢?”
宋君半张着嘴,想要反驳方源,可却发现不知道从何谈起。
同样是在大国之间摇摆,卫灵公能够做到游刃有余,而他却只能一味地依附魏国的力量。
而在私德方面,骄奢淫逸他样样齐全,似乎也没比卫灵公强到哪里去。
想来想去,他只能隐去自己的缺点不谈,而大肆攻击起卫灵公混乱的私生活。
宋君道:“先生既然是儒家弟子,那么应该不会不了解卫灵公的夫人南子吧?”
方源早就预料到宋君会提起她,因此笑着点头道:“当然了解。”
宋君道:“卫灵公的生活十分糜烂,他的夫人南子也不遑多让。
南子本是我宋国的公主,她生性好色,喜欢美男子。早在出嫁前,她便与宋国的公子朝私通。
寻常人知道自己的夫人与外人私通定会勃然大怒,可卫灵公知道后,不止不加以制止,反而想尽办法为南子与公子朝创造条件。
一次,卫灵公与我国的先君宋景公在洮地会面。事前,卫灵公特意派人告诉宋景公,让他把公子朝也一并带上,方便公子朝和南子见面。
见面后,二人如愿以偿的在洮地好好地恩爱了一番。
后来这件事传了出去,宋国的山野农夫们便唱歌讥讽这件事说道:既定尔娄猪,盍归吾艾豭?
(既然已经满足了你们那头发情的母猪,为什么还不归还我国那头漂亮的公猪呢?)
卫灵公私德缺损到了致使国家尊严受辱的程度,纵然他拥有一些小智慧,那又能怎么样呢?
况且先生您作为儒生,不可能不清楚当初孔子被迫见了南子后的反应。
南子先后几次召见在卫国作客的孔子,孔子实在没法推辞,便去见了她一次。
孔子的学生子路听说这件事后,十分的不高兴,认为会见淫乱之人有损君子的品格。
孔子因此只能辩解道: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意思是说,我如果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上天会惩罚我的。
卫灵公和他的夫人南子荒唐到了这种境地,甚至令贵派先师孔子险些受辱,您为什么还要帮他说话呢?”
方源笑着说道:“我从不会偏袒某人,为谁说话。我只是试图以自己的理解,尽可能还原真相罢了。
至于孔子所说的: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
这句话一直以来,都有两种解释的角度。
一种是君侯您所说的,至于另一种,则解释为:我所否定的人,是那些做了伤天害理事情,就连上天都讨厌她的人。
而南子虽然生活不检点,但却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
与之相反,她在其他方面,是一位十分贤淑的女子。
她与她的丈夫卫灵公一样,都十分尊重贤人。
一天晚上,卫灵公和南子正在宫中闲坐聊天,忽然宫外传来阵阵车马声。
但车马声到了宫门口,却突然停止了,过了一会儿才重新响起。
卫灵公于是问南子:夫人知道刚才经过的是谁吗?
南子回答说:是蘧伯玉。
卫灵公问:你是如何知道的呢?
南子回答:我听说,经过国君的大门前时,要下车以表示尊敬。忠臣和孝子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信誓旦旦,不会在黑暗中改变自己的操守,所以刚才过去的一定是蘧伯玉。
蘧伯玉是我国品行高尚的大夫,他是不会因为晚上没人看见就忘记礼节的。
卫灵公派人去察看刚才经过的马车,发现果然是蘧伯玉。
卫灵公没有把真相告诉南子,而是和她开了个玩笑说:夫人猜错了。我派人看过,刚才过去的不是蘧伯玉。
南子听了立马起身为卫灵公斟酒祝贺:我原以为卫国只有蘧伯玉才会如此贤能。如果刚才过去的不是蘧伯玉,那卫国就拥有两位贤人了。贤臣众多,这是卫国的福分啊!
而当初卫国的大夫史苟因为谏言不被采纳,一气之下离开了国都到乡下居住。
卫灵公知道这个消息后,也搬到郊外居住,在那里斋戒清修不吃肉食,直到史苟消了气返回国都,卫灵公才搬回国都居住。
而卫国的大夫史鱼因为不满卫灵公亲近弥子瑕,多次劝谏卫灵公远离弥子瑕,而任用卫国的贤人蘧伯玉,但是卫灵公不听。
于是,史鱼临终前嘱咐自己的儿子不要办在正堂为自己葬礼,想要以此规劝卫灵公罢免弥子瑕。
卫灵公知道这件事后,极为震惊,于是就听从了卿大夫们的建议,罢免了弥子瑕,开始重用蘧伯玉。
这就是‘生以身谏,死以尸谏’的典故来源。
像是卫灵公这样谥号为‘灵’的君王,尚且能够拥有南子这样通晓事理的贤内助,懂得亲贤臣远小人的道理。
那么君侯您难道就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您之所以能够得到魏国的帮助,是因为您是宋国的国君。而您之所以能够成为国君,是由于获得了卿大夫们与百姓们的拥护。
可您现在却为了一己之私,想要凭借魏国的力量,在宋国掀起动乱,让百姓的生活陷入刀兵水火,驱逐那些帮您保境安民的贤能大夫。
您这么做,是想要失去宋国的民心吗?
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现在宋国的民心就好比是人的皮肤,而您的君侯之位,就像是附着在皮肤上的毛发。
如果失去了皮肤,那么毛发又将附着在哪里呢?
失去了民心,您就失去了在宋国执政的根基。
当初卫灵公在盟会上遭到晋国的侮辱,但也没有选择立刻让齐国介入。
而是回国后,搬出宫殿去到城外居住。
卿大夫们劝他返回国都,卫灵公说:寡人使社稷受到侮辱。像是寡人这样的人,已经没有脸面继续作为君王了,诸位可以选择合适的人选继承君位。
卿大夫们赶忙俯身道:这是卫国的祸患,哪里是您的过错呢?
卫灵公又说:晋国人说要让我的儿子和卿大夫的儿子去晋国做人质,还要把我国的商人、工匠们也迁移去晋国。
听到这里,卿大夫们默默不语,亲近晋国的大夫们也不敢再为晋国说话了。
之后,卫灵公又在国内公开宣布了这些消息,卫国百姓群情激奋。
卫灵公问百姓们:如果背叛晋国,晋国人进攻我们五次,会有什么恶果。
百姓们高呼:就算进攻卫国五次,卫国也依然能战。
于是,卫灵公背叛晋国,联合齐国进攻晋国。
卫灵公亲自率领带领五百乘兵车向晋国腹地进发。
卫军与拥有千乘兵力的晋军遭遇,晋将褚师圃见卫军士气高涨不敢与其正面交战,于是便建议晋军便绕过卫军直接进攻齐军。
卫灵公于是带领卫军一路高歌猛进,攻克了晋国的五氏城。
这便是民心所向,所以无敌的道理啊!
依靠外国帮助所取得的政权不可能稳固,只有获得百姓的拥护才能长治久安。
卫国人少地狭,然而当民心凝聚时,连晋国都不敢掠其锋芒,宁愿去进攻齐军也不愿意进攻卫军。
如今宋国的土地远比卫国辽阔,人口也比卫国更多,国内经济繁荣昌盛。
如果您可以凝聚民众的信心,又何愁君位不稳,又何必去依仗贪婪的魏国呢?
况且您如果真的能凭借魏国的力量坐稳君位,也必将因为魏国的力量而遭到放逐。
他们能够在宋国扶持您,那么也能够在宋国扶持另一个反对您的人。
所以与其将您的命运交给魏国来裁决,为何不能直接让宋国的百姓来决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