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脖间被搭着利刃,但方源却丝毫不乱。
他回道:“登门造访不送拜帖,这虽然于礼不合,但却有各种缘由,您为何不听听原因呢?”
乐同道:“君子岂能做出破门扒户的行为呢?既然你是个小人,那么就算有再多的理由,我也不要听了。”
一旁的阳刃看见乐同要动手,赶忙想要拦在二人之间。
谁知方源却伸手让他停步,他开口道:“从前孔子在陈国和蔡国之间的地方受困,饭菜全无,七天没吃上米饭了。
被困之后,大家都束手无策,但子贡头脑灵活,他想办法以货易货,从当地老百姓手中换来了一石米。
颜回和子路动手在屋檐下生火做饭。
不一会饭熟了,颜回发现屋檐下的灰尘掉进了饭里,但又觉得将沾染了灰尘的米饭扔掉很浪费,于是便将沾染了灰尘的饭块盛起来吃了。
子贡此时正巧进门,他以为颜回在偷吃,但想要告状又不好直说。
于是他来到孔子的面前问道:请问先生,仁人廉士能因遇困改变节操吗?
孔子说:如果碰到困难就变节,哪里称得上仁廉之士呢?
子贡说:如果是颜回,他会不改节吗?
孔子说:是,他不会改节。
子贡于是将自己看到的事告诉了孔子。
孔子很慎重的说道:我认识颜回已经有很久了,知道他有高尚的德行,这一点我从以前就深信不疑。你今天所讲的事情需要了解清楚,看其中是否有别的原因。你把他叫来,我问个明白。
子贡叫来颜回,孔子问他:不久前,我梦见了先人,先人在天之灵正保佑我们脱困,你们把饭煮好,我要用来祭祀他们。
颜回听了慌忙劝阻道:刚才有灰尘掉到了饭中,把饭弄脏了。我把它盛出,要倒掉,又觉得可惜,就吃掉了。用吃过的饭来祭祀祖先,是不恭敬的。
孔子说:原来如此。这样做是对的,如果是我,也会这样做的。
颜回退出后,孔子对子路、子贡等人说:我相信颜回有美德,是我观察了很久的结论,不是等到今天才证实的。现在你们知道颜回是什么样的人了吧?
所以从此之后,大家更加敬佩颜回的德行。
有的人只相信看见的,但是看见的也不一定可信。
有的人相信自己的心,但自己的心也不可以完全相信。
所以说,要了解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怎么可以凭借一两件事,三两句传闻便对一个人的品性下定论呢?”
乐同听完方源的论述,立刻放下手中的剑,向他再三拜道:“现在我愿意听听您闯入宅邸的缘由了。”
方源缓缓转身,笑着向他行礼:“宋国能够拥有您这样从善如流的大夫,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乐同问道:“敢问您的名讳?”
阳刃代替方源答道:“回乐夫子,这位是便是方源方自流先生。”
乐同惊道:“原来是方先生。我听闻您冒天下之大不韪向寡君进谏,这才使我与向先生得以脱困。您愿意造访我的宅邸,这是我的荣幸,如果您要来,为何不走正门呢?”
方源回道:“自然是因为其中另有隐情。”
方源将张鸿的诡计如实相告,乐同听完后微微点头。
“怪不得寡君之前要将我与向先生一同下狱,我负责商丘的防务,而向先生负责缉拿盗贼与边邑的审查。
只有将我与向先生同时下狱,张鸿手下的魏军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混入商丘。如果我与向先生还在任上,这群魏军绝对会在还没有进入商丘之前就被发现。
只不过寡君倒行逆施引狼入室,您为何还要继续帮助他呢?
子曰:乡愿,德之贼也。
(孔子说:是非不分的老好人,是道德的败坏者)
您现在是打算去做孔子口中的‘德之贼’了吗?”
方源听了乐同的话,知道乐同心中还忌恨着宋君,于是他规劝道。
“《论语》有言:周公谓鲁公曰: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
(周公对鲁公说:一个有道的国君不疏远他的亲族,不使大臣怨恨没有被任用。故旧朋友如果没有大的过错,就不要抛弃他们,不要对一个人求全责备)
按照周公的说法,对待朋友都要宽恕他们的小过失,不能求全责备。何况是侍奉国君呢?
再说了,您认为这件事仅仅是关系到君侯一人吗?
如果您放任张鸿在宋国胡作非为,君侯的位置依然稳固,但遭殃的却是您与宋国的百姓啊!
从前子夏的学生问子张应该怎么交朋友。
子张说:子夏是怎么说的?
子夏的学生答道:子夏说可以交往的就和他交朋友,不可以交往的就不和他交朋友。
子张说:这和我所听到的不一样!君子尊敬贤人,也能够容纳众人,称赞好人,怜悯无能的人。如果我是个很贤明的人,对别人有什么不能容纳的呢?如果我不贤明,别人将会拒绝我,我怎么能去拒绝别人呢?
我正是因为听说您是位如同子张口中君子一样,能够尊敬贤人,同时又能容纳众人的君子,所以才宁愿冒着被魏国探子发现的风险,也一定要来到这里与您见面的啊!
我听说儿子行为不正,是父亲的过失。君王政策有失,是臣子的过错。
现在君侯已经反悔,愿意听取您的劝导,按照您的方针安抚百姓,您为何却不愿接受呢?
当初子张曾问过孔子说:楚国的子文几次担任令尹的职务,没有显出高兴的样子。几次被免职,也没有显出怨恨的样了。他每一次被免职一定把自己的一切政事全部告诉给来接任的人。您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孔子说:可以算得上是对国家尽忠了。
子张问:他算得上有仁德了吗?
孔子说:不知道。这怎么能算仁呢?
子张又问:崔杼杀了他的君主齐庄公,借此把持朝政。陈文子听说这个消息后,抛弃了四十匹马的家财,离开了齐国。
到了另一个国家,陈文子说:这里的执政者和我国的崔子差不多啊!
于是又离开了,再到了一国,陈文子又说:这里的执政者和我国的崔子差不多啊!
然后还是离开了。您觉得陈文子这人怎么样?
孔子说:很清高。
子张说:算得上有仁德吗?
孔子说:不知道,但这种行为怎么能算有仁德呢?
我听说您是宋国的君子,能够想万民之所想,急万民之所急。
您治理商丘几年的时间便让这里变成了这里变成了天下少有的富裕城邦。
宋国的百姓提到您的名字,无不是称赞您是位天下少有的仁德大夫。
可眼下宋国危在旦夕,难道您就要因为自己的一点私怨,而对百姓的苦难坐视不理了吗?”
乐同闻言略略沉默,他的神态稍有松动。
良久,乐同叹了口气,冲着方源一再拜道:“我自认算不上仁德,但也不愿如同陈文子那样做个清高之人。
既然这样的话,我就效法令尹子文,做个对国家竭尽忠诚的臣子吧。”
乐同转而又问道。
“可我如今已经被国君罢免了官职,就算我愿意帮助国君,又该运用怎样的方法对付强大的魏国呢?”
方源笑着回道:“子贡曾询问孔子怎样治理国家。
孔子回答道:粮食储备充足,军备充足以及人民的信服。
子贡又问道:如果不得已要去掉其中的一项,应该去掉哪一项呢?
孔子说:去掉军备充足这一项。
子贡接着又问:如果不得已还要取舍,剩下的两项中应该先舍掉哪一个呢?
孔子回答:舍掉粮食储备充足这一项,人生自古谁无死,君主失去了民众的信任也就失去了立国之本。
您现在虽然失去了官职,不再负责商丘的防务,但您对于百姓的恩惠却让他们牢记心中。
这就好比是失去了充足的军备,但却保留了民众的信服。
况且魏人劳师远征,远离故土,整备不齐,心有戚戚。
宋人上下一心,诛灭暴乱,拨乱反正,守卫国土。
您以正义讨伐不义,又何愁不胜呢?
只要您愿意在高台之上振臂高呼,民必归之如流水。
泱泱宋土,岂有奸邪容身之所?”
乐同听完方源的话,立刻起身恭敬的向方源俯身拜倒,借用了一句方源在秦国法场之上曾说过的话来回应他。
“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等死,死国可乎?乐同,愿听从先生调遣。”
……
正当方源与乐同达成一致时,宋国宫城内,宋君正与魏群寒暄着。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论着没营养的废话,各自心里都在盘算着如何拖延时间,只不过目的却并不相同。
宋君是想为方源争取出更多执行计划的余地。
而魏群则是在为阳刃等人营救方源,从而完成张鸿陷害宋君的计划,保留更多的可能性。
但魏群没想到的是,方源早就溜出了宫城,正火急火燎的奔波于商丘的大街小巷。
而此时留在宫城内的杨素与冯通估算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于是便向魏群发出暗号,示意他大功告成可以撤离。
魏群立刻向宋君请辞,宋君自然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欣然应允。
……
而在商丘城南,张鸿正老神在在的站在一处阁楼上,他透过窗户缝观察着楼下街道上刚刚脱困不久的邵离。
之前他故意给邵离留出空档,让邵离与看守他的守卫独处,而邵离也果然不负众望的动用名家能力蛊惑守卫释放了他。
在离开茶楼之后,邵离便一瘸一拐地在商丘的大街上四处游荡,穿梭于大街小巷之间。
如果不是张鸿派出去负责监视的人手众多,恐怕早就跟丢了。
谁知邵离在七绕八绕带着探子们兜了好几个圈之后,竟然回到了之前关押他的茶楼附近。
随后又悄无声息的走进茶楼,回到了关押他的房间,装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张鸿皱着眉头扫视着探子们递交上来的报告,不知怎的,他的心里忽然变得不踏实了起来。
“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好不容易脱困后,居然只是去商丘的大街上闲逛几圈,然后又像个没事人一样跑了回来。”
张鸿思索着邵离的行为,嘴里念叨着。
“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干什么呢?”
正当张鸿思索之际,有人叩开了他的房门,魏群满脸笑容的走进屋内。
魏群道:“回禀老师,方先生已经成功出城。咱们可以开始动手了。”
张鸿还未想清楚邵离的行为逻辑,但现在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邵离的事日后还可以慢慢探查,当务之急还是先把宋国的事处理干净。
张鸿起身道:“就按原计划行事吧。”
张鸿办事向来雷厉风行,下达指示后没多久,刚刚还站满了人的阁楼瞬间人去楼空。
没有人注意到,在阁楼下,街角边的一处贩卖纸鸢的小摊上,有个姓费名宰的小贩正提起着毛笔对着泛黄的纸张冥思苦想。
他回想着方才邵离出入茶楼时的穿戴,琢磨了半天,终于拍着脑袋恍然大悟。
“方才邵离走进茶楼时,腰间佩戴的玉珏上多了块玉玑,这是暗号机不可失啊!”
他赶忙提起笔来,在纸张上一挥而就。
随着墨迹干涸,纸张上泛起阵阵灵光,上面燃起火焰,将纸张瞬间烧成灰烬。
而在距离商丘数百里外的大梁,一处池塘边,李据正一手握着鱼竿垂钓,一手捧着书卷研读。
忽然,一张泛黄纸张凭空出现,出现在了书卷的夹层之中。
李据低下脑袋,缓缓念出来纸张上的文字。
李据先生亲启。
学生赴宋数月,多日不见先生,不知您的身体可还康健?
至宋数月,学生为了完成先生大计,呕心沥血、尽心尽力、挖空心思、煞费苦心、积劳成疾……
李据越读越感觉恼怒,他这么一生气,咔嚓一下竟然直接把手中鱼竿给捏断了。
他赶忙略过一大篇废话,将视线直接拉到了最下方。
终于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消息。
——张鸿咬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