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二月,绵绵细雨飘飘洒洒,落入凡尘的花草丛间,落入焰火般的红绸里,落在迎亲队伍的唢呐喧鼓中,围观的人群熙熙攘攘,但似乎春乏困倦,人们都不喜说什么话,新郎官的脸色像枯萎的枝桠,蔫黄蔫黄的,与明媚的春光显得格格不入。
整个迎亲队伍仿佛安静异常,走得十分缓慢,小孩子们睁着圆圆的闪亮的眼睛,不闹也不嚷。
春雨过后草长莺飞,杨树随风而舞,翠绿的芦苇轻吻着湖面,天空碧蓝明亮,没有云彩流动,略带几分朦胧的忧郁。
自夏御房出嫁后兴乐坊好像失去了生机一般,草不绿了,花不艳了,所有人都只埋头做自己的事,看似手脚麻利,实则无精打采。
朴离召集坊里的女子,围炉夜话,两三仆人支起炭盆,将烤架置于炭盆上,烧的通红刷了层油,发出“嗞嗞”声响,四五人端来切片羊肉,食指长度的薄牛肉,另有肉脯,蘸料,果蔬,美酒,炭盆里火花迸射,燃得正旺。
“大家都坐着,难得一起吃个饭,就当为御房妹妹出嫁庆祝了。”朴离笑了笑,拾起长筷夹了羊肉片放在铜架上炙烤。
公孙丽和晏城落座后李妍便挨着晏城身旁坐下,公孙丽拾了枚干果塞进李妍嘴里,李妍腮帮微微一动,嚼着干果,甘甜入口。
晏城分发长筷和碗碟,在木碟中盛放着调制好的蘸酱,炙牛肉和炙羊肉的香味飘荡在室内。
“夏妹妹如今是有着落了。”公孙丽微微一笑,夹了羊肉片放在铜架上炙烤,羊肉片微微卷起,油滴进炭盆噼啪作响。
“新娘子出嫁不是要回门吗?”公孙丽没嫁过人,疑惑地看向晏城。
晏城笑道:“是要回门不错,不过也得等三日后。”
“夏妹妹不在,感觉心里空荡荡的。”
公孙丽看着炭盆发呆,两眼放空,她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李妍也不知为何会对夏御房恋恋不舍,她来兴乐坊毕竟只短短几个月而已。
“妍妹妹,尝尝!”
朴离打断了李妍的思绪,长筷夹着蘸了酱料的牛肉片,李妍轻轻吹了一口张嘴嚼动着,肉汁鲜美顿时刺激着味蕾。
“夏妹妹出嫁才两日你们就无精打采的,往后日子可还长着哩!”朴离继续说着,将剩下的牛肉羊肉全部放在铜架上炙烤。
往后日子习惯了就不会觉得这么空虚了。李妍这番想着,在晏城的投喂下吃了些肉脯,果干。
朴离给大家斟酒,举杯振奋士气:“这一杯我敬大家,感谢各位愿意相信我,加入兴乐坊,从此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但听坊主差遣绝无怨言。”众人异口同声,李妍亦举杯一饮而尽。
“第二杯敬岁月,让我们红尘相逢。”
“敬坊主!”众人慷慨激昂。
红尘不避风月,醒醉无时,待青丝化为白雪,云烟飘渺何处?李妍托着腮注视着夜幕下那轮皎月,千百年前古人见过,如今自己也见过,千百年后后人也会见到,苍茫岁月,自己不过是朵被巨浪裹挟的浪花,红尘一粟,仅此而已。
李妍醉意渐浓歪在矮几上昏昏睡去,烛光燃尽,月渐高移,树影婆娑。
兴乐坊为等待夏御房回来,上下忙个不停,扫除卫生,添置新具,购买新鲜的食材,将她原本居住的寝卧打扫得干干净净,更焚上一盏香炉,增添喜气。
众人坐在前厅只等她回门,但临近晌午仍未见人影,众人的脸上逐渐褪去喜色,露出一丝苍凉。
想必她是不会回来了。
“夏妹妹许是回她叔父家了,毕竟她从小跟着叔父长大。”公孙丽打破尴尬的气氛,试图安慰大家。
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她叔父从小对她并不好,所以她才会离了叔父家漂泊来到长安。
“那咱们去吃饭吧,她若回来了,再让厨房做些。”朴离撑起气氛,带着众人往阁楼底层去用餐。
这天过去后大家似乎逐渐恢复往日的心情,开始各司其职,公孙丽的剑器舞依旧惊艳绝伦,李妍耐心教授着豆儿,娥子和细君三人吹笙,偶尔跟着公孙丽比划两下,学了些基本动作,或者和晏城学些琵琶,丝竹管乐让人忘记一切烦忧,如置仙境。
李妍教授的三个碎女子中,娥子接受能力最慢,总是出现差错,但李妍是个认真负责的乐师,对她尽心尽力,很有耐心。
“娥子,你将这段继续吹一遍,我且听听。”
娥子深吸口气,拿起笙管,悠然自得地吹着,声音嘹亮,如浪花击石,音律齐全。
李妍满意地点点头:“这次可是一点儿也没错,很好!”
得到肯定的娥子眼睛亮如明珠,灿若繁星,笑着:“多谢乐师。”
“妹妹!”
一声哀嚎传来,未见其人却惊得李妍心头一紧,李妍回头看去晏城哭成泪人,布帕抹泪均已湿透。
“姐姐怎么了?”李妍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让她伤心成这样。
“夏妹妹她……”晏城哭的嘴唇一颤一颤,声音悲切,抖得厉害。“她真是命苦啊!”
晏城伏在李妍身上啜泣,哭的撕心裂肺。李妍见状立即让她三人先行回去,待娥子三人退出,抚摸着她的后背,极力安慰。
“姐姐到底怎么回事?”李妍心跳加速,看这情形夏御房定是遭遇了什么危机。
晏城哭泣许久,才缓缓说道:“夏妹妹嫁到赵家,那赵郎君身子不知怎么回事,大婚当晚良辰吉日的就倒在床上起不来了,赵家请了郎中,说是不中用了,叮嘱赵家安顿后事,夏妹妹新婚丧夫,悲痛欲绝,这赵家主君心如蛇蝎,竟将赵郎君之死怪罪在夏妹妹身上,说她是丧门星,克夫君的命,竟叫夏妹妹给那短命的赵郎君陪葬,活活地将她给逼死了呀!”
逼死了?
李妍大吃一惊:“夏姐姐难道已经……”
晏城泪如雨下,凄切道:“赵家对外说是新妇与他家儿郎情深义重,不忍儿郎死后无人相伴,遂以身殉情,可坊主特意差人打听过,夏妹妹是被他们捆着用棺钉刺喉扔进赵郎君的棺木,是被他们活活逼死的。”
“怎么会这样?”李妍吓得说不出话来。
棺钉刺喉,这是要她死后也只能依附着赵郎君,不能抱怨,不能诉说委屈。
“那赵家主母来见夏妹妹的时候,我就心存疑惑,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来跟夏妹妹提亲?”晏城哭着越想越恼恨。
“姐姐切莫自责,当时我们大家都被赵郎君的信感动,想着赵郎君平时对夏姐姐也算尽心尽力,是个端正的君子,谁能想到他这么快便……”李妍语气逐渐低沉,越来越没有底气,那赵郎君身体不济是摆在眼前的事情,当时应该和夏御房提个醒。
晏城亦想到此处,痛心疾首:“赵郎君他身体不济,还敢迎娶夏妹妹,狼子野心!”
“或许赵郎君根本不知情?”李妍这番揣测皆基于平素见闻,那赵郎君不像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姐姐,我并非替他开脱,我见他对夏姐姐情根深种不是一日两日,或许是他身子不行了,赵家主君主母为了成全他的心意,这才来跟夏姐姐求婚。”
李妍的分析让晏城失声大呼:“非人哉!”
“糟糕!”
李妍猛然大惊:夏御房的死讯想必已经传的沸沸扬扬,那大哥必定会知晓,以他的脾气定是要去找赵家拼命的。
“妍妹妹你去哪儿?”晏城回过神来,李妍提起裙裾迅速地往外跑,她定下心来,很快想明白,李妍必定是去找她大哥了。
晏城对夏御房的事情看得清楚,李广利对她情有独钟,若他知晓此事,必然会去赵家为夏御房报仇雪恨,李妍这般急匆匆赶回去,定是要去阻止。
不过伤了心的男人很容易被冲昏头脑,理智只有手刃仇敌之后才会恢复。晏城不免担心起李妍,于是急忙抹了泪追出去。
夏御房大婚当晚,行过拜堂仪,她坐在新房内安安静静地等待着丈夫。赵乐易带着淡淡的酒味向她走来,眼睛含着泪花,抚摸着她的脸颊,这一刻心上人来到自己身边,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合卺酒饮毕,夏御房为他宽衣解带,柔情蜜意,绕人心弦。赵乐易幸福地笑着,看着这个美丽的女子,轻轻按着她的手臂,本想亲吻她的樱唇,无奈力气好像消失了一般,身体空乏,一口满血喷涌而出,溅在夏御房如花似玉的脸上。
郎中看诊遗憾地摇摇头,“郎君大限已至,主君主母请节哀!为郎君尽快安排后事吧!”
赵母趴在他冰凉的身体上嚎啕大哭,“我的儿,你不能抛下娘!”
赵父送走郎中,命人将夏御房看管起来,不准她与任何人接近。
“都是这个妖女!害的我儿年纪轻轻丧命,如非受她蛊惑,我儿怎会病情沉重一命呜呼!”赵母一边哭泣一边将儿子的离世推卸旁人。
“儿既然与这倡情投意合,那么就让她去地底下陪着儿吧!”赵有权面目狰狞,凶狠恶毒地看着被押送下去的夏御房。
赵乐易入殓当日,夏御房被押到跟前,只见丈夫穿着干净整洁的寿衣,安详地躺在棺木里。夏御房泪流满面,从她被关押的时候就开始哭泣,到现在眼睛已经又红又肿。
“夏御房,我知我儿素来倾心于你,但你区区倡伶,老夫实在反对这门亲事,可我儿偏偏对你念念不忘,老夫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然你自己同意嫁给我儿,那么就请你去酆都阴曹好好照顾我儿。”赵有权冷漠无情道。
“不、不、不、我不要!我不要!”
夏御房惊魂未定用力摇头,健壮的仆人将她一左一右架起背后红绸覆盖的木板,旋即被人捆绑住手脚。
“不、不要、不要!”
夏御房手脚麻利地摩擦着绳索,任凭他使尽全力也无济于事,当她猛然抬头时,一个面无表情的老头一手提着细长尖锐的木钉,一手举着石斧向她走来。
幼时她见过这个细长的木钉和石斧,那是父母去世时用来封闭棺材的钉子。
“不,不要……”
夏御房几近哀求,忽然嘴里被人塞满了绸缎,足足塞了一嘴,她再也发不出声音,只见举着石斧的老头面无表情地向她靠近,细长尖锐的木钉从下颔滑至颈间,在喉咙处停留,他举起石斧奋力的敲下去,夏御房痛得身子上扬,只有细微的声音像风刮过灌丛一般响起,所有人背过身去,鲜血染红了她嘴里的绸缎。
这辈子果然是白白活了一遭。
夏御房的瞳孔里倒映着那石斧的影子,一举一落,她失去知觉,不再挣扎,含泪而终,被扔进了赵乐易的棺木。
李广利浑身透着一股杀气,牙关紧闭,眼睛猩红,他挑了两把锋利的斧子,准备杀向赵家。
“大哥!”李妍紧紧抱住他,哭着央求,“你不能去白白送死!”
李广利已然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奋力挣脱李妍,纵身上马,李妍立刻拦在马前,阻止他去赵家。
“让开!”李广利声嘶力竭地大吼,这是他唯一一次暴怒发狂,唯一一次对着她怒吼。
李妍拦住他,死活不让,李广利将马头一转,扬鞭抽打马背,骏马一顿嘶鸣,奔腾向前,李妍双手抓住马尾,被拖行数里。
“妍妹妹!”
晏城赶来时惊见李妍被拖行,大声一呼,李广利顿时驭马停下,翻身下马,抱起李妍:“妹子,你怎么这么傻?”
李广利见她手臂膝盖蹭出血迹急得眼泪盈眶。李妍扑向他怀里,哭泣着:“哥哥,你现在不能去呀!”
李广利挥泪坚持道:“妹子,让大哥去吧!大哥死了也瞑目!”
李妍见他神情坚定,主意已定,缓缓松开了抓他的手,沉默不语。
晏城急忙分析说:“李大哥,妍妹妹说得对,夏妹妹遭遇不幸我们都很难过,可是你这样贸然闯进赵家不但于事无补,还会白白搭上一条性命。”
李广利手握成拳猛然砸向地面,不甘心道:“可我定要给她讨回公道!”
晏城心生一计:“既然李大哥无惧生死,那不如趁机去将赵郎君坟冢掘了,一来为夏妹妹出气,二来帮夏妹妹脱离苦海。”
晏城说罢掉下两颗泪来,想到夏御房的不幸遭遇便难以平静。
李广利捶首顿地,眼泪哗啦啦流了一地。
三人商量好计划,打听出赵乐易下葬的坟地,便准备好铁铲,粗麻绳,布袋,铜灯等物,只等月黑风高夜准备动手。
公孙丽见李妍与晏城双双不见了人影,料想此事不简单。于是急忙跑去李广利家,果然见他们三人鬼鬼祟祟,似有大计划。
这个时候,公孙丽不用想也知道定是与夏御房有关。
“为夏妹妹讨回公道,算我一个!”
三人面面相觑,同意公孙丽加入。
夜深人静,坟场漆黑一片,白幡飘动,杂草丛生,不时传来乌鸦凄叫声,赵乐易的坟地土壤很新,远远飘来泥土的味道。
四人齐心协力将黄土刨开,越挖越深,直至棺木一角露出,李广利举起铜灯,仿佛看到希望一般。
待棺木完全露出,李广利拂去上面堆积的泥土,操起家伙什打开棺木,一股血腥腐肉味儿扑面而来,李广利跳进棺木,抱起夏御房的尸体,双手托起,放在棺木外,随即翻身上岸。
他扯开覆盖在夏御房脸上的绸布,只见她脸上青黑淤紫,毫无血色,喉咙处插着一枝细长木钉,血肉黑糊糊凝成一片,惨不忍睹。
李广利双手颤巍巍地拔下插穿她喉咙的木钉,黑血裹着腐肉,汩汩流出,李广利伤心得眼泪直流,李妍三人哭作一团。
“夏妹妹!”
“夏姐姐!”
伤心过后四人便按原计划将黄土重新填埋,带着夏御房的尸体往荒山野岭去,将夏御房的尸体重新安顿。
李广利将捆在她身上的绳索解开,扯掉她嘴里的绸缎,腥味恶臭,李广利此刻只有心疼,他将脸轻轻贴在夏御房的脸上,流了几滴泪,夏御房的嘴巴仍然是被塞进绸缎的形状,张开的很大,李广利怎么也合不拢。
“夏妹妹活着受尽折磨,但愿她下辈子能投身好人家,一辈子幸福快乐,无忧无虑。”公孙丽眼泪和着泥沙,手里全是脏兮兮的泥土。
“咱们得快点儿,不然天亮后容易被发现。”晏城看了看天,似有一抹朝霞仿佛即将冲破天际。
四人凿了个小坑土堆,将夏御房埋葬,上面铺上一些树叶和干草遮挡新土。
“此地荒芜鲜有人迹,咱们速速撤离以免横生枝节。”晏城说道。
李妍心中非常难安,赵乐易坟墓被毁早晚会被发现,赵有权既能作出这般恶毒的事来,他若知道儿子坟墓被毁又岂会善罢甘休?
四人在河边清理身上的淤泥,李妍趁机建议道:“公孙姐姐和晏姐姐先回坊里,替我向坊主告个假,我想跟哥哥回去待上几天。”
“也好,妹妹一切小心,莫再伤心。”公孙丽宽慰她道。
看着她们二人离开的背影,李妍心下轻松了不少,至少没人会怀疑两个弱女子吧?
“妹子,走不?”李广利轻声催促,这几天没能休息,光顾着流泪,夏御房一事处理完,他的心便空旷了出来,好像所有的不甘,痛苦,怜悯都随之消散。
“再等等。”李妍安静地坐在河边,等她们走远了,再走不迟。
李广利张开双臂徜徉在阳光里,仿佛夏御房正随着风飘入他怀里,那些七情六欲,喜怒哀乐都随着夏御房埋进了黄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