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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 章 画屏初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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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逢天气晴和,风柔槐香,李延年领李妍游览永巷,初来乍到,李妍不明宫中规矩,亦不敢擅自走动,只紧紧跟随着李延年参观永巷各处。

李延年一边走着一边向李妍解说:“后宫事务皆由永巷令管辖,永巷令隶属中宫詹事,现如今的中宫詹事名为陈掌,乃曲逆侯陈平曾孙,娶妻卫少儿,卫少儿乃卫皇后与大将军卫青的二姐,早年间在平阳侯府为奴,与霍仲孺私通生下一子霍去病,现如今供职羽林,深受陛下宠信。卫皇后承宠发迹后,卫少儿与陈掌传出私情,陛下便将卫少儿赐予陈掌为妻。中宫詹事和长御都是皇后亲信,詹事主要操持中宫事务,妃妾事务主要由长御属下的永巷丞管辖。”

李妍细心聆听,听得明明白白,隐隐约约嗅出一股寄人篱下的气味,说到底后宫是皇帝和皇后当家做主,妃妾事务都由永巷令和永巷丞管辖,而永巷令和永巷丞都由中宫亲信管辖,也就是说日子好过与否必须得看中宫脸色。

啊!整日里要看人脸色活着岂不要累死?李妍思来想去,不免觉得仿佛兴乐坊才是最自在的地方,坊里的姐姐们相处愉快,不必费尽心思争宠,也不必看人脸色活着,即便待得不高兴,也可以随时甩手走人。

后宫嫔妃可就没有那么自由了!万一哪天皇帝厌弃,皇后看着不顺眼呢?

克扣俸禄怎么办?有冤也没地方诉!兴乐坊就不一样了,有冤屈可以向内史诉讼,还可以向廷尉告发。后宫里蒙冤受屈的,只能打碎牙和血吞。

李延年见她垂头丧气,忍不住问道:“妹妹怎么了?”

李妍欲言又止,女儿家的小心思实在难以启齿。

李延年带着她继续前行,身旁偶尔经过几位黄门和宫娥,他们一言不发低眉顺眼,赶着完成自己的任务,以免遭到惩罚,宫廷严谨慎微的生活常态,从他们身上依稀可观。

永巷自东向西各自开门,即为掖门,东西掖门皆有卫士昼夜守护,警卫森严,称“掖庭护卫”,归郎中令属下户将、户郎统率,禁止外人擅入。掖门内置宫殿,是为掖庭宫,由掖庭令管辖,其下设左右丞和暴室丞为辅,掖庭宫设有织室、蚕室、染室,暴室等。

行至暴室门外,李延年反应异常,拉着她往别处狂行,行速矫健一改悠闲步调,李妍心下好奇,却也不多问。

李延年携李妍拜访永巷令,黄门回复,永巷令现下不在,已往中宫秉事。李延年便带她四处参观,将兰台渐台,亭楼馆阁纷纷游遍,暮色渐沉,黄门奉太乐署丞令延请李延年一叙。

“二哥哥去吧,可别耽误了。”李妍见他忧心自己迟迟不肯动身便悉心相劝。

李延年放心不下,便建议说:“我先送小妹回临池观,稍后再走。”

李妍仍然惦记着暴室,想一探究竟,故而摇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我想再走走,看一看,瞧一瞧。”

李延年仍是放心不下,丝毫不肯离去,李妍便挽起他的手臂,娇声劝道:“好哥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大可放心,我玩累了自然就回去了。”

要说体力,李妍觉得自己未必会输给他,想当初颠沛流离,跋山涉水她都淌过去了,区区永巷不在话下。

李延年见她心思笃定便由着她的性子,左右永巷秩序井然,戒卫森严,没出过什么乱子,小妹在这儿还是安全的。

目送他离去后,李妍迎着暮色徐徐前行,独自游览,暮色下,余晖褪去铅华,疏影横斜,静谧流淌于宫墙瓦当之间,她走着无数人走过的通道,来到无数人未曾到过的地方。

若今生栖身于此,她不知道对自己而言是喜是悲,但好像人生在世,犹如轻尘落雨,去哪里不是漂泊之旅?

李妍驻足暴室门外,凝视片刻,欲一探究竟,遂鼓起勇气登门而入。

暴室位置偏僻,与掖庭宫主要殿舍分隔,其内馆阁林立,场地空旷。暴室内生活着诸多宫娥,或因罪被囚,或因病隔离于此,或从事晾晒布帛为活计。此处通风向阳,有利于疗养,妇人染病,可就室医治,能够防止疾病在宫中传染扩散。

数十宫娥忙于收拾新晾布帛,并未察觉到李妍,只等她走了一圈,才有眼尖的宫娥注意到她,拍了拍身旁另一宫娥的肩头,压低声音询问:

“她是谁啊?”

身旁宫娥这才转过身,注意到李妍,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认识。

那宫娥停下手里的忙活,痴痴地打量着李妍,只见她容貌昳丽,冰肌雪骨,不知是何来历。

李妍余光瞥见她投来的异样眼光,抬眸看去,只见那宫娥脸蛋圆润,天然鼓起的腮帮子,让整张脸看上去软萌可爱,她怀里揣着的布帛倾洒在地面,沾上水立刻便湿漉漉的,李妍朝地下指了指,意欲提醒她。

宫娥会意后卷起布帛,将沾了水的地方藏于腹前,并伸出两根手指置于面中,朝自己轻轻“嘘”了一声,李妍笑着朝她点点头,表示自己不会说出去。

“磨蹭什么呢?还不快点!”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泼辣里带着几分奔放,颇有几分平阳公主身边的玢儿拿腔作调的气势,待她夺门而出,李妍清晰地看到两个高个瘦削的年轻宫娥,其中一人双手交叉叠于胸前,神气十足地甩了个“不服来干”的眼神,言语间透露着居高临下的口吻:

“都不想吃晚饭了是吗?”

众人闻声纷纷加快速度,竹竿发出剧烈的声响,霎时间晾晒的布帛为之一空。李妍不免有些惊叹,虽然这位管事看起来有些蛮横,但蛮横之下效率明显。

“都迅速点,别磨蹭!”管事宫娥身边的另一宫娥催促道。

旋即宫娥鱼贯而入,空旷的场地顿时只剩下李妍孤单的身影。

“你叫什么名字?”桀骜的管事宫娥抬着眼皮子打量了李妍一番,照例盘问。

“我叫李妍。”

“从何处来?”

“临池观。”

宫娥二人面面相觑,从临池观来要么是皇帝的嫔妃,要么是嫔妃的侍女,但二人都没见识过李妍,少不得再试探一番:“贵人如何称呼?”

如果是嫔妃,应当有称呼的,不过李妍并未册封,故而依旧只是奴婢,只不过奴婢也有高下之分,这取决于跟随的主子。

李妍本就是平阳公主的奴婢,这个时候抬出平阳公主也是合情合理的,因道:“不敢当,我是平阳公主的奴婢。”

“原来如此。”二人闻悉双双赔了笑脸,并各自介绍身份,吴丙,陈梦,负责掌管暴室布帛。

吴丙在宫中多年,见识不浅,仔细推敲李妍的话,却发现其中的端倪:既然是平阳公主的奴婢,又怎会是从临池观而来呢?

“姑娘方才说从临池观而来,莫非公主驾临于此?”吴丙试探道。

李妍答道:“非也。”

吴丙闻言不再追问,与陈梦对视一眼,彼此确认:她定是平阳公主推荐给天子的!她既自称为平阳公主奴婢,便没有被册封,也就是说被晾在临池观。这年头被晾着的嫔妃一抓一大把,看来是多了个深宫怨妇喽!

既然是个落魄的,那还不得戏耍一番?

李妍见天色渐沉便向她二人告辞,吴丙立即拦住她,热情盛邀:“姑娘既然来了,不如进来坐坐,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

吴丙给陈梦递了个眼神,陈梦微微一笑,亦从旁附和:“姑娘不如进来瞧瞧?”

陈梦刻意加重尾音,“瞧瞧”二字听起来意味深长,似有隐喻,诚然勾起李妍的好奇心。

“那就叨扰了。”李妍也想看看她们究竟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给自己瞧。

吴丙二人将李妍领至舂室,陈梦点燃只剩半截的细长蜡烛,室内阴森幽暗,零星的白色布絮散发着一股霉臭味,墙壁四处漏风,舂米的工具看起来年岁已久,形如石雕,整间密室无处不透着阴郁凄凉,李妍打了个寒颤,越来越觉得这里阴森恐怖。

“招呼不周,请姑娘担待!”陈梦给她斟了杯茶,茶碗上皆是灰尘,李妍只见她斟出来的茶,茶水呈一片血红色,整个人毛骨悚然。

“这该不会是……”

该不会是哪位宫娥的血吧?

李妍神色慌张,害怕得说不出话来。

吴丙见她吓得失魂,心里得意,继续捉弄着她:“这是好茶,只不过这个茶壶十分神奇,不管是什么茶水倒进去,最后倒出来的茶水都是这般颜色!”

吴丙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实际上只是挨了一下茶碗边缘,李妍这才淡定下来。

陈梦添油加醋地掰扯道:“姑娘难道没听说过这个茶壶?”

李妍摇摇头,战栗道:“我才入宫,并未听说。”

原来是新人!

吴丙和陈梦相视一笑,准备好好捉弄她一番!

“这个茶壶说来话长啊!”吴丙开始讲起恐怖故事,“这间舂室是当年戚夫人香消玉殒的地方,这个茶壶便是她当年舂米时留下的遗物,因为死的凄惨,故而冤魂不散,就连这茶壶倒出来的茶水都是血红色。当年戚夫人深受高皇帝的宠爱,甚至宠爱到欲图废除惠帝的太子之位,改立戚夫人之子刘如意的地步。惠帝是吕后之子,也是她唯一的希望,吕后不惜一切代价保住了惠帝的太子之位,但因此对戚夫人恨之入骨。高皇帝死后,惠帝登基,吕太后为泄心中的愤恨,将戚夫人头发剪掉,用铁链锁住双脚,将她关进暗无天日的舂室日日夜夜舂米,也就是这间密室。”

难怪这件密室透着一股阴森,原来竟是戚夫人葬身之处?

李妍身子一僵,只觉得汗毛都要竖立起来,从前她听过戚夫人和吕后的故事,只知道夺位失利后的戚夫人结局悲惨,但具体有多悲惨她并不知晓。

吴丙继续恐吓道:“戚夫人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衣服日夜辛劳地舂米,旦有懈怠舂米不足,便要忍饥挨饿,食不果腹,戚夫人不堪屈辱,思念赵王刘如意,于是舂米歌泣: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谁使告汝?吕太后闻言勃然大怒,下令将戚夫人四肢砍断,剜其双眼,以铜灌耳,令其失聪,又灌哑药,割其舌鼻,将眉发睫毛尽剃,脸蛋划伤,丢弃在茅厕,令其在茅厕中痛苦死去,好不惨然——”

李妍听罢毛骨悚然,喉咙仿佛被堵住说不出话来,世上焉有这般惨绝人寰之举!

“我……我该回去了……”李妍不想再听这么恐怖的事情,她迅速起身走出这间阴森的舂室。

吴丙见她吓得失魂落魄,心中十分过瘾,与陈梦合计着再发发力,吓唬吓唬她!

李妍撒开两腿拼命地跑回临池观,然而两腿却僵硬的迈不开,仿佛失去知觉,此刻夜幕降临,风露凝重,夜微凉,四处阴暗,风一吹,树影一动,李妍便仿佛看见戚夫人的鬼魂,六识不灵,汗毛竖立。

她不是第一次走夜路,但这一次的夜路走的格外惊心动魄,她不敢抬头去看周遭黑暗的景象,也不敢回头多看一眼,每走一步,好像身后跟着一只鬼魂。

树枝间有猫头鹰窜动,传出阵阵声响,李妍听来更加害怕,仿佛那鬼魂正在向自己逼近。

“啊!”李妍吓得抱头大叫,一路狂奔回临池观,跌跌撞撞冲进卧房,顾不得其他,一头钻进被窝里,用厚实的被子将自己裹得严实。

李妍将身体从头到脚裹进被子里严丝合缝,根本不放过给鬼抓自己的任何契机,她哆哆嗦嗦地躲在被窝里深吸喘气,心中不断地祈祷着快些天明!

忽而传来女子阴郁诡异的歌声:

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

相离三千里,谁使告汝?

那歌声不断地重复,一遍又一遍,凄厉而又充满怨气,声声震摄李妍的心弦,脑海里塞满戚夫人凄惨的画面,越发害怕。

歌声戛然而止,随即传来稀碎的脚步声,渐次逼近,李妍心里发慌,眼泪直掉,身子一颤一颤抖得厉害。

突然一只手压在被子上面,正好是李妍脑袋盖住的地方。

“啊!别抓我,别抓我,走开!走开!”

李妍一声惊叫后拼命挣扎着,双手紧紧攥住被子掩盖全身。

“妍儿!”

“妍儿!”

“朕来看你了,你看看朕!”

刘彻焦虑地匍匐在她身上,不停地呼唤着她,隔着厚实的被子依然清晰可见她浑身抖得厉害。

李妍听到了他熟悉的声音,这才松开被子,看见刘彻眉目刚冽的脸。

“陛下……”李妍声带哭腔,眼泪直掉,扑向刘彻怀里,方才吓了个半死,直以为戚夫人鬼魂缠上自己。

刘彻抚摸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出什么事了?是谁吓唬你?”

“奴婢以为戚夫人魂魄归来。”李妍惊魂未定,泪如珠下。吴丙陈梦二人一路跟随李妍来到临池观,在她卧房外装神弄鬼,不料天子驾临避之不及被逮了个正着。

宦者令急忙出门查问她二人,吴丙陈梦据实交代,扬言只是想吓唬吓唬她并不恶意,恳求从轻发落。李延年赶来后,闻悉李妍受到惊吓,担忧不已。

“小妹她如何了?”李延年低声询问着宦者令,心中已然懊悔自责,实在不该放任她独自一人!

“她受了点惊吓。”宦者令宽慰道。

如果只是一点惊吓宦者令又怎会亲自出面查问?李延年愈发担心,只想亲自看望李妍才能够放心。

宦者令将他拉住,正色道:“陛下正在安慰李姑娘。”

换句话说:你别进去碍手碍脚了!

李延年由是止步,不再固执。

李妍情绪安定后却始终沉浸在戚夫人的阴影里,只觉得一只凄惨的女鬼时刻在身边游荡,准备掐自己的脖子,故而噩梦连连,刘彻为安抚她下令将舂室拆了,但她自此恐鬼,夜不能寐。

逢夜后李妍不再歇在外侧,能往里睡绝不往外睡,这还不够,床榻里侧保不齐也会窜出一只鬼,她叠了床被子,高高地矗立在里侧,刘彻很纳闷,又劝不动她。

李妍将自己从头到脚用被子捂的严实,生怕露出细胳膊嫩腿被鬼□□,刘彻怕她闷坏,想扯开她的被子,但被她死死攥住。

刘彻哭笑不得,想让她把脑袋伸出来免得被闷坏,便神来一嘴:“妍儿裹得这般严实把鬼闷坏了,鬼可要半夜钻出来透气的。”

李妍脑袋炸雷,吓得窜出被窝,紧紧抱住刘彻,枕在他手臂上,嗔道:“陛下真坏!”

刘彻会心一笑将她搂在怀里,痴痴地看着她娇媚俏动的模样,心里着实欢喜。

为着宽慰李妍,疏导她的情绪,刘彻下令请巫师做法,消灾辟邪,李妍仍旧未能走出恐怖的阴影,她不想再待在这里,总觉得这里阴魂不散,随时有鬼魂出没,便向刘彻建言:

“奴婢想出宫散散心,望陛下恩准。”

“妍儿想出宫?”刘彻一脸沉闷,为难道。

从古至今还没有嫔妃流落在外的先例。

“兄长从军出征,家里只剩嫂嫂一人,她如今频临生产,奴婢想回去探望,照拂于她。”李妍此刻真心挂念着姚芳草,她一个人挺着身孕多有不便。

“朕安排她进宫,宫里的太医医术了得。”刘彻折中道。

“不,陛下!嫂嫂月子大了,行动恐多有不便。”李妍蹙眉拒绝他的好意。

刘彻低头不语,万分难舍,但她近日来受尽惊吓,心里愧疚难当,不忍拒绝。

李延年顺势说道:“陛下,小妹本就是平阳公主的奴婢,出宫一趟也无妨。”

刘彻抬头审视着他,听出来他的意思。李延年也担心着李妍的前途,她在永巷无名无份不是个办法,保不齐哪天天子新鲜感一过,她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倒不如借此机会出宫,看看天子接下来的态度和诚意。

刘彻未能册封李妍,心中本就愧疚,但他也盼望着能给李妍最好的待遇,李延年的建议也提醒了刘彻,李妍是平阳公主的奴婢,由她直接推荐给自己,王太后也不好说什么。

孝大于天,自古婚姻大事,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子一言一行举世瞩目,刘彻不能不顾忌,更何况他也真心希望李妍能被王太后接纳,这样她在宫中生活也会体面很多。

“也好。”刘彻松了口,深情地看着李妍,怎么看都看不够,才刚和她亲近些,又要忍受别离,但好在这样的别离不会太久,他只好咬咬牙,再行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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