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蒸腾,万里无云,炎炎烈日灼烧着大地,云彩仿佛被烧成灰烬。暑气逼人,困倦使人手脚乏力,两三个黄门斜倚宫墙陷入梦乡,绿杨树下宫娥乘荫纳凉,耳听得蝉鸣鸟啼声声聒噪。
飞翔殿摆放着香炉,烟云缭绕,药香扑鼻,殿外绿杨成荫与莲花池相对,建观景阁楼,绿荫深处有一水榭,玉石为床,张挂帷帐,左右侍奉宫娥轻摇罗扇,热风侵袭,捎来一阵暖汗酥香。
罗扇一开一合间,但见美姬妖娆姿色,慵懒地斜倚藤竹,右衽松开,小露香肩,脖颈纤长白嫩,一对白蕊含苞欲绽甚是撩人,柳眉微微一蹙,妩媚动人。
“北方有佳人
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
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
佳人难再得
——”
尹婕妤反复吟唱着李延年的这首《佳人曲》,意犹未尽。真是一首绝世好词!只可惜自己病了这些日子一直无缘与词曲中的佳人见上一面,不免觉得遗憾。
若说容貌姣好的女子她见了不少,但她未必将她们放在眼里,倾国倾城确有其人还是夸大其词,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李延年此人才华横溢,为了自家小妹博取天子恩宠也是够拼的!尹婕妤红唇微动,不动声色地哂笑。
“婕妤若是喜欢听,不妨唤来李延年唱上一曲。”宫娥笑意盈盈,打断了她的思绪。
尹婕妤摇了摇头,轻拢右衽,挺了挺胸,拨弄云髻,尽显妖娆姿色。
李延年这首佳人曲是专程献给天子的,岂是人人能听得?故而尹婕妤嗔道:“不要胡说。”
宫娥闻言低了低头,不再哄着她开心。
尹婕妤转过身去想要小憩,脑海里却一直飘荡着《佳人曲》,挥之不去,心里十分膈应。
看来不见见这位正主,这辈子死了都无法瞑目!她是一个执拗的人,不达目的不罢休!
尹婕妤翻身下了藤竹往寝殿施妆打扮,换上艳丽的襦裙,戴上钗环首饰,传唤宫娥准备车驾,她决意亲自前往鸳鸾殿,会一会李妍。
一路上她的心上窜下跳,焦躁不安,从前也不曾这样,不知为何会有这般异常的反应。
尹婕妤赶到鸳鸾殿时李妍午睡未起,刘彻独自坐在简室阅览典籍。尹婕妤车驾在鸳鸾殿停下,周芒山踌躇不决,不知是否要叫醒李妍。
陈梦吴丙二人见尹婕妤车驾停候在鸳鸾殿外,立即恭敬相迎,将她引至正殿稍作休整,供奉冰饮招待尹婕妤。
尹婕妤伸手接过漆碗,冰冰凉凉,再看饮用果浆飘荡着两颗冰晶,分外殷羡,眉眼弯弯地笑道:“内庭尚未有颁冰旨意,鸳鸾殿便先用上了。”
陈梦堆上笑容,解释道:“三夏暑热,陛下国事繁忙,倘若因着暑气使龙体欠安,那便是天大的罪过了,凌人这才急着送过来。”
尹婕妤狭长地瞅了她一眼,将冰饮一饮而尽,冰凉的感觉流淌在身体里十分畅快。
更漏流逝,仍不见李妍踪影。豆形灯渐渐熄灭,只剩下一盏青铜雁鱼灯闪烁光芒,尹婕妤立刻便注意到这个造型精巧的雁鱼灯。雁首衔鱼,生动活泼,彩墨勾勒,巧夺天工。
尹婕妤回身正襟危坐,柳眉一蹙,表情冷漠,诘问道:“看来是我来的不巧,想来李夫人深受圣眷,自然不是我这等俗人轻易能见上。”
来者是客,没有将人晾在一边不管不顾的道理,若是传扬出去,对李夫人的名声不好。
陈梦赔笑道:“婕妤说的哪里话,李夫人小睡未起,已经去请了,请婕妤稍后。”
尹婕妤叹了口气不再多言,本来自己就是个不速之客,匆忙赶来纯粹是为了一睹芳容,倒不好反客为主刻意与人为难。
“食丞新制的乳饼味道鲜美,婕妤不妨尝尝?”吴丙从中调节气氛,尹婕妤没有吱声,想必是默许了。吴丙匆忙出殿,借机去端糕饼点心,特意催促周芒山禀告李夫人。
殿内只剩陈梦一人招呼尹婕妤,她正襟危坐,一言不发,低头饮用果浆,打量着周遭的陈设,简洁而温馨。
曾经的猗兰殿,如今成了鸳鸾殿,陛下对李夫人的心意当真是溢于言表,羡煞旁人!尹婕妤垂下柳眉,唉声叹气。
陈梦急的手心出汗,这样尴尬的气氛委实难受,偏偏尹婕妤又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滔滔不绝地同她掰扯,尽量给李妍拖延时间:“初闻婕妤抱恙,李夫人正想寻个合适的时机探望婕妤,不曾想今日婕妤亲自登门。奴婢招呼不周,还望婕妤海量,不要怪罪!”
听她这么一说,很明显是在给自己主子找补,尹婕妤徐徐放下手里的漆碗,香肩抖了抖,音色化作流莺啼笑:“鸳鸾殿的人可是能说会道啊!”
陈梦噤声不语,尹婕妤表面上在夸自己口齿伶俐,实际上也是暗中讽刺自己油嘴滑舌,不过自己毕竟是个奴婢,贵人冷嘲热讽或者打骂都是常有的事。
吴丙眺望殿外,除了看守的黄门与宫娥并无旁影,算算时辰周芒山去请李夫人应该赶来正殿了,不知为何不见踪影。
尹婕妤时而眺望殿外,时而打量着陈梦吴丙,见她们态度诚恳,热情招待不想与之为难,复看向正殿装饰布局。
她这次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非要见上李夫人不可!
陈梦给吴丙使了个眼色,吴丙便借故离开正殿,亲自抽身赶往寝殿。
周芒山跌跌撞撞直奔寝殿,正遇着刘彻从寝殿出来,险些迎头撞上天子。
“拜见陛下!”周芒山气喘吁吁,神色匆忙地向他行礼,恨不能一头冲进寝殿。
刘彻见她狼狈模样不由好奇:“什么事这样着急忙慌?”
周芒山连连喘嘘,断断续续答道:“是……是……尹婕妤来拜访夫人,已经到了正殿。”
刘彻长眉一振,轻蔑而视,指责道:“多大点事!”
周芒山疑惑地看向他,刘彻漆眸深邃,正色叮嘱道:“夫人睡得正香,不得打扰!”
“可是……”周芒山欲言又止,虽然尹婕妤难得来一次鸳鸾殿,但毕竟自家主子比尹婕妤重要,更何况这是天子的命令,她转而脸上溢满笑容,伏首称快,“奴婢遵旨!”
刘彻满意地点了点头,正要移步清凉殿,忽然间兴致勃勃,动起了歪脑筋,想要捉弄尹婕妤一番,既然尹婕妤一心一意要见李夫人,那就给她见上一见!
刘彻开始耍滑头,命令周芒山假扮李夫人去见尹婕妤!
“请陛下收回成命!”周芒山惊愕不已,险些丢了魂,假扮李夫人搞不好会将尹婕妤和李夫人双双得罪,这可吃罪不起!
吴丙赶到时正巧听到天子的计划,刘彻毫不掩饰,嘴角噙着笑,对吴丙吩咐道:“你来得正好!”
于是命吴丙充当侍女,令周芒山假扮李妍,跟随自己一同步入正殿。
搭好戏台,挑好演员,准备开戏!刘彻兴高采烈,周芒山与吴丙见天子正在兴头上只好陪他演完这出戏。
周芒山低头走在刘彻身侧,吴丙跟在她身后,三人默不吭声地移步正殿。
殿外传来一声高呼:“陛下驾到!”
尹婕妤匆忙起身,目光扫过刘彻身边的周芒山,那低眉顺眼的模样虽说有几分水灵,但气质惨败,故而满眼讥诮,周芒山窥视尹婕妤一眼,只见她冷目相向,心中忐忑不安。
刘彻走到尹婕妤身边,朝她神秘莫测地一笑。尹婕妤捉摸不透,福身见礼:“妾拜见陛下!”
“免礼。”
刘彻声音从容没有任何起伏,拽着周芒山的胳膊往案前一坐,周芒山低头不语,浑身哆嗦,今日冒名顶替李夫人,又戏耍尹婕妤,一下子得罪两位贵人,唯恐小命难保。
陈梦痴呆地看着与天子并肩而行的周芒山以及身后跟随的吴丙,不知唱的哪出戏,心里边琢磨着:莫非周芒山飞上枝头啦?
陈梦目光洒向吴丙,吴丙冲她直摇头。陈梦由是松了一口气,暗自偷笑:想必是天子故意捉弄尹婕妤!
“这位就是李夫人?”尹婕妤看着她轻蔑冷笑。一脸的婴儿肥,憨厚模样,遇事见人惊慌失措,哪里有半分倾国倾城的姿色与气质。
刘彻眼带笑意地看向尹婕妤,笑嘻嘻地打趣道:“如何呀?”
虽然她没有见识过李夫人本尊,但对刘彻还是有几分了解,他的眼光向来独到,这样平平无奇的女人他会视若珍宝才怪!
尹婕妤斩钉截铁地喊道:“她不是李夫人!”
刘彻见捉弄不成便了无兴趣,淡淡地瞥了周芒山一眼,圆润的腮帮子憋足了委屈,看着一副憨厚老实的水灵模样,但和李妍比确实差远了!
周芒山惊魂未定,立刻跪在刘彻跟前,自请谢罪。与此同时,宫娥簇拥着李妍缓缓步入正殿,她小睡醒来后听闻宫娥禀告尹婕妤来访,便迅速赶来正殿。
尹婕妤见刘彻漆眸含情,呆若木鸡纹丝不动,脸上铺满柔情,目光笔直地投向殿门方向,尹婕妤便扭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殿外一位身穿天青色罗衣的妙丽女子款款而来,眉不染而翠,唇不点而芳,青丝散落两肩,延颈秀项如玉如琢,玉貌姝颜,妍姿艳质,举手投足间尽是优雅姿态。
但见她纤纤细步,足下生莲,尹婕妤悠然起身,感叹道:“这位想必就是真正的李夫人了。”
真正的李夫人?难道自己也有真有假吗?李妍诧异地看向她,襦裙飘逸,婀娜妩媚,一双眼秀气逼人,勾魂摄魄。李妍向她福身见礼,嫣然笑道:“贵人想必是尹婕妤了?”
尹婕妤点点头深深地看着她,如玉如琢,如兰如麝,像皎洁的月光,像飘落松翠的瑞雪,含在嘴里怕化开。向来孤傲的她顿时心生怯意,她转身面向刘彻叹息道:“妾不如她!”
“婕妤亲自登门,李妍不胜感激,若有招待不周,万望海涵!”李妍屈膝致意,待人谦和有礼。
尹婕妤从容一笑,上前一步拉着她的手,赔笑道:“连日来病着不能亲自祝贺你,今日也算是弥补了。原是我冒昧叨扰,夫人不会怪罪吧?”
“这是哪里的话?婕妤能来,妍深感荣幸。”李妍同她谈笑风生,礼尚往来,尹婕妤欢欣雀跃,当下便与李妍姐妹相称。
刘彻凝望着李妍,走下碧玉台阶,方才她入殿的一刹那,光影朦胧交织,他仿佛看到那日献舞时的场景,翘袖折腰,飘洒俊逸,宛如从天而降的仙子,这样美丽的场景深刻地印在他的脑海里,而李妍,已经填满了自己的心房。
送别尹婕妤,李妍回到正殿垂下星眸,扁扁嘴,一言不发,没有理会刘彻。
刘彻挠了挠头,像个犯错的孩子,在她跟前蹑手蹑脚。他俯下身来,对上她娇气十足的脸,软和道:“朕听说生闷气会对身子不好?”
李妍樱嘴一扁,天真烂漫犹带几分娇纵,嘟囔着:“芒山多可人呀?”
刘彻见她妖娆花色醋味正浓,欣喜若狂,顺势挑逗,鼻音浓厚:“嗯,着实可人。”
李妍将身微侧,负气不依,亦不再搭理他。刘彻歪着脑袋察看她的神情,李妍娇羞难耐,匆忙起身正欲撇下他,却被刘彻反手紧紧搂住,抱在怀里。
她挣扎着松开他的手,耳边弥漫着他滚烫的气息。李妍黛眉微敛,顺口嗔怪:“芒山可人,陛下何不与她双宿双飞?”
刘彻勾了勾唇,在她耳边低语:“芒山可人,怎奈何夫人千娇百媚!”
他伸嘴想亲吻她的脸颊被李妍伸手制止,刘彻只好握住她的玉手留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李妍粉面含春欲说还羞,把头藏进他的怀里,贴在他宽阔的胸前。
刘彻低头凝望着她,怅然若失地感慨:“国丧期间朕不能与嫔妃亲近,不能陪你。”
“妾明白。”李妍抬头对上他温柔的目光,忍不住将他抱紧一点。
炎夏难耐,刘彻移驾清凉殿处理政务,因着国丧侍孝尚未除服,他便在此留宿。殿内画石为床,紫玉为盘,琉璃为帐,杂宝饰之。殿外风荷翩翩,红幢绿盖,白鹭嬉戏,碧波如镜,清香怡人。
凌人掌冰正,刘彻命其斩冰制作酒浆,以三斩之冰为祭祀,复破冰入釜,宫娥掌扇,室内温度骤降,凉风习习,消解暑热。
每逢三夏时节,刘彻便诏命凌人颁冰赏赐给王公大臣与后宫嫔妃,以示恩典。
凌人入清凉殿朝拜天子,君臣依制见礼,刘彻闻声稍作将歇,放下手里的书简,挺直腰杆子,目光投向凌人。
凌人按照以往的惯例向天子奏请:“春以初茂,夏而蕃秀,践朱夏而知时易,与民更始也,臣斗胆恭请陛下颁冰。”
刘彻声音从容,徐徐回复道:“恩赏不变,照例执行。”
“诺。”凌人诚惶诚恐地应下,轻步退出殿外。
刘彻松了松腰带,伸了伸腰,信手翻开文武大臣的上表奏章,个个言辞恳切,劝谏天子节哀顺变,就连战场上打滚的大老粗们都写得情真意切。
刘彻信手拈来一份竹简,一目十行,落款题写着“臣严助敬呈”,他愣怔半晌,目光悠长,忆及往昔峥嵘岁月,年轻气盛,意气风发。
东瓯与闽越交战不敌,向大汉求助,刘彻受制于东宫,无法调兵遣将。他便遣严助持节会稽,调动当地驻军驰援东瓯,严助不辱使命凯旋归来,刘彻悬在心上的石头终于落地。
建元三年,东瓯王欧贞鸣战死,闽越反复无常,其子欧望不堪折腾遂上表请求归附汉朝,刘彻准予,东瓯王欧望率国人四万余众内迁,刘彻将其安置在“庐江郡”,东瓯自此划入中央朝廷管辖。
满朝文武莫不折服惊叹,窦太后亦由衷赞许,将虎符交给刘彻,自此归政于他。
大汉雄风吹向越族,刘彻并不满足于此,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百越杂居,各有种姓,背后里时不时搞点小动作,刘彻酝酿着大计,要想一劳永逸剪除后患必须要用武力征伐,将大汉朝的文教武功传播四海,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海内“大一统”!
刘彻紧绷的脸逐渐面容温和,声音轻柔缓慢,交代宦者令:“去叫严助。”
宦者令领命出清凉殿吩咐使者出宫宣旨,严助穿着短褐,打着补丁,在家中挑水浇园,见使者宣旨立即扔下手里的活计,倒头大拜。
使者云:“陛下口谕,宣严助觐见!”
“万岁万岁万万岁!”严助顿首参拜,只觉得喜从天降,他等待天子的召见等得太久了!故而眼泪纵横,眼眶波光粼粼。八壹中文網
严助热情招待使者,迫不及待地冲进卧房告诉张真。
张真为他高兴之余却又稍显惆怅,天子召见说明严助于他仍有君臣之义,但严助久未与朝廷文武大臣走动,更担心他会与朝廷脱节。
严助更换皂服锦袍,看上去仪表堂堂,与张真话别便登上车辇驶入未央宫,他朝车外观望,车水马龙,商旅络绎不绝,每个人都在为生计忙碌奔波。
他暗自慨叹,幽幽地呼出一口气,未央宫繁华依旧,高阙鳞次栉比,满目朱紫,他记不清到过多少回未央宫,但这一次却觉得分外庄重,好像有一座大山压在身上,压的他快要透不过气来。
当初步入仕途从没有想过高升贬黜,直到现在才引以重视,也是因为尝到了人世间的酸甜苦楚,才更能感受到其中冷暖。人生百态,虽如云烟,却处处刻骨铭心!
车辇停在清凉殿外,严助步上辽阔的台阶,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停地擦拭满头大汗。
他弯着腰,默然等候宣召,宦者令推开殿门,宣旨觐见,严助脱履入殿,诚惶诚恐地入内。
清凉殿幽长深远,青玉砖透着层层凉意,穿过他的脚底,刺激着大脑神经,使他忍不住寒颤。
他徐徐前行在阶前驻足,躬身致礼:“臣恭请陛下圣躬安。”
“朕安。”刘彻的声音响起,萦绕在他耳畔。
严助瑟缩的身子稍微挺直,抬头对上天子的目光,他的眉眼依旧犀利敏锐,刻薄的脸不怒自威。
刘彻打量着他,发觉他似乎变了一个人,从前严助洒脱多智,有说不完的话,今日却像个忸怩不安的小姑娘畏手畏脚!
严助心里边七上八下,大脑一片空白,一时半会儿难以启齿找不到话机,便静默地弯腰站在阶下,更不敢正眼瞧天子。
殿内陷入一片沉静,刘彻心情有些复杂,这种感觉说不上来。
“你给朕举荐的朱买臣是个能人。”刘彻突然发话,字字珠玑敲打着严助的胸膛。
“为陛下效劳是臣的本分。”严助唯唯诺诺应道。
说起本分,刘彻便气不打一处来,贪污纳贿,与刘陵勾结,这一竿子丑闻难道就是本分吗?
刘彻眯缝着眼,犀利地审视着他,从前朝气蓬勃,如今却暮气沉沉,萎靡不振。
“朱买臣通晓古今贤文,朕尤其喜欢听他讲述屈子的《离骚》。”刘彻目光如炬,直视着他。
严助半抬头,眼皮往上支撑,只见天子表情凝重,心里有些发怵,余光瞥见他垂在案下的手,时卷时张,似乎在酝酿些什么,严助心里没谱。
但提及屈子,他向来不敢苟同。
“臣读过屈子,记忆犹新。”严助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语气轻飘飘,言辞不屑,“屈子既放,渔父见而问之,屈子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渔父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圣人不凝滯拘泥,故而能与世推移。”
好个与世推移!
刘彻表情严肃,目光凌厉,皱了皱眉语气更重:“朕好屈子,喜读《离骚》,皆因其中蕴藏深刻的道理,一个字:忠!”
严助顿感讶异,忽觉得五雷轰顶,眼前一片黑暗,他的理想信念顷刻间土崩瓦解。
“臣惭愧!”严助声音颤抖,双腿发软,跪在地上,一双手不停地哆嗦,冷汗直冒浸湿了皂服。
刘彻横眉冷对,深挖了他一眼,转过脸去冷若冰霜。
严助惊慌失措,继而悔恨交加,忍不住抽泣,当庭呜咽,刘彻还是头一遭遇见。
念在他从前功在社稷,刘彻不予追究,从堂前走下,经过他身边时,稍作停留,许诺道:“当初除郡,卿曾言大舅兄或可差遣,朕便授他水衡都尉一职。”
水衡都尉掌管上林苑,兼税收和皇室财政,下属钟官、辨铜、山林、技巧等官,前任水衡都尉阎奉暴苛枉法被廷尉署拿下,依律审判腰斩弃市,刘彻予以批准。
水衡都尉一职尚有空缺,张罢风评尚可,又熟读经书,通晓文墨,在官场小有锤炼,更重要的是此人年富力强,没有沾染官场恶习,刘彻出于这番考量便决定由他出任,以观后效。
严助独自惆怅,封赏大舅兄不过是为君臣之义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天子已然离去,空荡荡的清凉殿只留下严助孤零零的身影,他万念俱灰,任由冷气侵蚀,自己这辈子的仕途算是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