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助惆怅地走出未央宫,一步一回首,百感交集。天子于他是伯乐,有知遇之恩,只可惜自己再无缘侍奉君侧,前途无望,人生仿佛已经走到了终点。
他步履蹒跚,跌跌撞撞,停在宫门,回身张望,道深且长,隔山万里,他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酸楚,朝宫门内拱手深深一拜,泫然涕下,凄怆不已。
张真见他入宫许久了无音讯,便差遣健仆出门打探并安排了车马方便迎接严助回家。
健仆在宫门外等候许久,总算等到严助出宫,只是他看上去神情恍惚,好像有些不对劲。
“大夫请上车!”健仆笑脸相迎,拱手施礼,态度比往常恭敬了几分。
严助怅然叹息,心情沉重望了望天空,浮云偷闲,似有寒鸦掠过,转而才将目光移向健仆。
“我出去走走,你且先回去吧!”严助有气无力的说道,他心里压着一座大山,愁闷郁结无法排遣。
健仆见他心事重重,想必面圣不利,故而好言相劝:“来日方长,大夫且宽心。”
严助摇头叹息,更作苦笑:“新人层出不穷多如牛毛,像我这样的旧人还留着做什么?”
健仆低头冥思,想继续宽慰却又嘴笨不知如何开口,只好静默地杵在原地。
严助挥了挥手,健仆便与车夫相互会意,决定先行回府禀告张真,让严助自己透透气,想开点。
严助行走在热闹的街市,依旧提不起半点兴趣,像具行尸走肉,游荡在花街柳巷,酒香四溢,忽见巷尾当垆,瑶席铺设金樽,中有蒲团香案,陈设红莲一朵,随风摇曳,孤影自怜,甚是贴合他此刻的心境。
他停下脚步,驻足凝望良久,酒香裹挟着岁月的味道一同吸入肺腑,撑得几分沧桑与憔悴,心中不由感叹:满垆香兮解吾之忧!再看卖酒的女郎相貌清秀,衣青褐短衫,麻色葛裙略微褶皱,乌黑亮丽的青丝半挽成髻,别插一枝柳条,风韵雅致。
严助躬身走向女主人拱手施礼:“大姐,烦请呈上醑酒一樽。”
女郎眉如远山,清冷的目光投射得悠长,细细打量着他,身段气度不似寻常布衣百姓,又见他皂服加身,料定是个官绅士子。
女郎见他恭敬有礼态度稍显亲和,又见他愁眉苦脸,便为他斟上醑酒一樽,顺口攀谈:“大夫莫非也遇着烦心事?”
严助见她心思细腻,观人入微,颇感好奇,故而趣道:“某初来乍到,倒不知此地竟卧虎藏龙?”
女郎笑脸盈盈如秋葵明艳,眸如秋水,却带三分寒意,待那份寒意夺去笑容,遂自嘲道:“阁下谬赞,奴家不过区区道旁苦李耳!”
严助闻罢匆忙离席起身,拱手致歉:“某信口开河,惹大姐伤怀,实属无心之过,万望大姐不要在意!”
女郎放下手里的酒樽,伸手示意他坐下,并将酒樽递给他,浅浅一笑,淡而化之,“无妨!阁下既是无心之过,我又岂会往心里去?大夫安心坐下,来者是客,且先痛饮此杯!”
严助深感惭愧,举酒自罚,言道:“某出言不逊,该浮以大白。”正欲一饮而尽被女郎制止,她苦口婆心劝道:“倘若大夫真是个有心之人,饮了这樽酒便早些回家,莫使令正望眼欲穿!”
提及亲眷,严助忽然间心头一紧,他没有料到女郎会对自己说出这番话来,当他再次凝望女郎时,她孑然一身当垆卖酒的背影看起来孤单落寞,忽然间深受触动,眼泪打转。
他举起酒樽仰头一饮而尽,酒入愁肠化作相思之苦,人生一世,万般无奈!仕途或长或短,但亲情长存心底,这是永远无法抹去的。
在外面耽误这么久,张真一定担心坏了,他想应该早点回家了!此时此刻他无比挂念着张真与儿子,他匆忙赶回家中,趁着残阳未沉,天色尚明,还能清晰地找到回家的路。
严助整顿心情,同女郎道别,踏上归程,女郎目送他离去,转身低头擦拭酒樽,豆大的泪珠像雨点,毫无征兆地滴落在砧板上。
疾行途中严助脑海里翻涌着与张真两厢情深的时光,缈如云烟,恍如隔世。这些年下来自己似乎有些忽略她了,儿子严回尚未启蒙,原来自己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去做!
夕阳如火,倾洒门扉,万家曈明,炊烟袅袅,总角幼儿嬉戏庭前,天真烂漫的笑声最是甜人!张真斜倚门前,等候着丈夫的归来,扭头看了看童趣无穷的幼儿,会心一笑。
娘家陪嫁的贴身丫鬟见她日夜操心十分疼惜,但夫妻间彼此牵挂似乎又是情理之中的事,她不知道怎样的夫妻相处之道才算是最好,只能选择默默地站在张真身后,陪伴着她,关心着她。
“小姐还在等姑爷?”
她想劝张真,但也知道劝不动,故而没有开口,只能暗暗痛恨严助,怎么忍心辜负张真让她频频久等?
张真柔肠百结,低头不语,白皙的手指划拉着门扉,留下细长的痕迹。
严助归来时一眼瞧见倚门等候的妻子,冲上前去将她抱在怀里,与她紧紧相拥。张真依偎在他怀里,恍惚间回到曾经执手相看的幸福时光,不由泪眼婆娑。甜蜜幸福的生活遗落在曾经的岁月里,拾不到,回不去。
斜阳下,未央宫一片金碧辉煌,随处可见的白幔,寄托哀思,远而望之,仿佛雪满宫廷。
宫娥簇拥着李妍沿紫房复道漫步游览,凭栏远眺,残阳如血,高楼殿阙笼罩在万丈光芒之中,晚风吹拂脸颊,衣袂飘飘,此等悠闲,快意人间!
“奴婢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站在复道瞭望美景。”陈梦感慨着,手背曲弓,平放在额前,遮挡落日余晖,另一只手撑在栏杆上,身子稍微前倾,往暴室方向看去。
吴丙深受感触,循着她的目光看去,继而收回视线看着陈梦,虽然命如蝼蚁,但能和陈梦共进退好像也挺满足。
李妍停在她们身边,问道:“入宫后你们一直待在暴室吗?”
二人不约而同地点点头,相视片刻。
“何不请求永巷令重新安顿?”李妍继续询问。
陈梦吴丙二人垂眸不语,心情有些低落,周芒山向她解释道:“夫人有所不知,宫女或补入永巷或罚没掖庭,充入永巷伺候贵人,衣食可保,逢大赦日可遣散出宫;罚没掖庭者皆为贱奴,供役力驱使,日夜劳工,食不果腹,非天子与中宫亲诏不得擅自调动。奴婢入宫虽然年浅,却也知道暴室上下森严,任何人不得有逾越之举。”
吴丙颔首称是:“周芒山所言句句属实,奴婢和陈梦入宫八载,去年才得以升任舂室管事。”
提起舂室,吴丙变作苦瓜脸,恨不得给自己来两个耳刮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妍已然放下此事,并未往心里去,只是忽然想起那日她们二人管辖布帛晾晒那一群宫娥时神气十足的情景,真是威风八面!
“既是舂室管事,为何会去管辖布帛晾晒?”
陈梦见她没有恼怒,心下丝丝窃喜,忙道:“只因织室管辖布帛晾晒的管事病重,又不愿上报暴室丞知晓,故而藏着掖着央求我与吴丙暂且代领执事。”
“原来如此。”李妍发自内心地感叹,从她们这里了解到生存艰辛,不免推己及人,由衷感激刘彻,向来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可他根本不在乎这些外在的东西,什么门第出身他统统不放在眼里,他对自己的欣赏与疼爱十分纯粹,毫不掩饰。
有时候觉得他很张狂,却原来他这份张狂正是自己爱慕之处!李妍情难自已,低头露出一丝浅笑,晚风拂过脸颊,就像刘彻的手从她粉腮间轻轻划过,一样的温柔细腻。
李妍神思缱绻,感受到小腿处有一团软软糯糯的什物窜来窜去,惊得她猛然回身,定睛一看,一只雪白的幼犬围着自己打转。
幼犬杏核小眼,骨骼结实,周身长着浓密雪白的被毛,像个白色的雪球在李妍脚下滚来滚去。
李妍停止步伐,纹丝不动,那幼犬便不再前后左右窜动,安安静静地站在她跟前,使前爪撑地,后爪上抬,现场表演倒立,它的胸部发育良好,圆润厚实,让人忍不住摸上一摸。
幼犬结束倒立吐了吐舌,李妍定睛一看,舌苔呈独特的蓝色,又见它长着一副受尽委屈的悲情面容,似有心事,故而疼惜不已,俯下身子柔声询问:“獢獢从何处来?”
幼犬围着她左踝转悠一圈,忽而后蹄支撑着身子,伸出两只前蹄悬于空中,周芒山笑道:“看来獢獢很喜欢夫人!”
李妍面带微笑地看着它,细声问道:“是这样吗獢獢?”
幼犬吐了吐舌,李妍伸手握了握它的前蹄,幼犬甩了甩尾巴,翘了翘小短腿,惬意自得,悲苦的面容看上去非常憨厚可爱,李妍被它的软糯征服,柔软的心瞬间被萌化了。
“这是谁养的獢獢?”李妍询问左右,左右皆摇头表示不知。
陈梦提点道:“夫人若是喜欢不如去找人问问,看看能不能同它的主人交涉。”
这么可爱的小神仙,它的主人能舍得吗?李妍暗暗叹气,只怕难如登天!
周芒山见她神情惨淡捂嘴偷笑,一边安慰一边趣笑:“奴婢听说陛下在上林苑饲养成千上万的野兽,狗监杨得意专门为陛下饲养猎犬,夫人定能遇着称心如意的獢獢。”
李妍越发不高兴,她现在心里只有眼前的“獢獢”,其他的狗根本没有任何兴趣。它美丽高贵,软萌可爱又性情温和,李妍对它一见倾心,越看越欢喜,难以自拔。
她恋恋不舍地注视着这个可爱的小神仙,它突然间出现在自己身边,仿佛是天赐良缘,这也许就是自己与它的缘分啊!
幼犬蹄膀矫健,发力前冲,李妍双手提起裙裾跟随其后,跑下复道,穿越花圃柳岸,奔向林荫深处,山花尽染,翠竹掩映,清浅方池状如台砚,池间建有长廊百二十里,岸边翠鸟扑腾羽翼,余晖下色彩明艳,忽而冲向水中衔食幼鱼,碧波荡漾,涟漪如织锦铺开。
此间僻静人迹罕至,风景独好!李妍向前张望,两三黄门,两三宫娥围绕着贵人忙前忙后,那贵人身形纤弱,俯身侍弄两只高大威猛的猎犬,定睛一看竟是披香殿的左长使。
左童使两犬并列,分别由两位黄门牵引,待她一声令下,两黄门同时松手,两犬向前狂奔竞速,以兔肉为胜利品,一场竞速下来,黑犬赢得胜利,食用美味,黄犬则眼巴巴地看着。
待竞速结束,宫娥簇拥着李妍向长廊迈近,她仔细观瞧,猎犬一黑一黄,黑犬通体黝黑,短毛立耳,眼大瞳深,威猛强健,黄犬垂耳短毛,眼睛狭长,似狼凶狠。
李妍心下正在好奇,目之所及但见猎犬威猛,左童嬉戏快活,娇嫩如花,青涩模样,活泼开朗动如脱兔,羡慕不已。
乔迁鸳鸾殿时,左童亲自到访祝贺,李妍同她正式照过面,今日相见却是另类场景。
李妍走向她,率先寒暄:“长使别来无恙?”
左童惊疑顿生,趣从游戏的快感顿时消散,茫然而又惊讶地凝望着李妍,就连她身边的亲信侍女见着李妍也稍显震惊。
主仆二人异常的反应立即引起李妍的注意,她心下琢磨着,国丧尚未除服,天下禁止游戏,想来她们也是偷偷摸摸在此处玩耍。
为使二人宽心,李妍特意温和了声色。
但见李妍态度温和,左童便收敛了惊疑的表情,正色招呼:“什么风把李夫人吹来了?”
李妍目光垂向幼犬,笑道:“出来散散心,路上遇着獢獢,被它引来此处。”
左童将信将疑,伸手想抓住它,幼犬便反应迅速,立刻藏身李妍身后,有意避开她。
左童嗤之以鼻,冷哼道:“果真是吃里扒外的东西,连这畜牲都知道李夫人受宠,也眼巴巴地跟着。”
李妍并未往心里去,陪笑道:“长使折煞我也,这么说獢獢是长使的爱犬?”
左童见李妍对它分外亲热,扁了扁嘴,酸言酸语:“爱犬谈不上,不过是看它可怜收留而已!”
幼犬抬头仰望着李妍,毛茸茸的身体,一张脸可怜兮兮,李妍怜惜不已,伸手将它抱在怀里,脑海里酝酿着如何开口向她讨要!
左童身边的亲信侍女见状便顺水推舟,从中斡旋:“既然夫人与獢獢投缘,长使不如好人做到底。”
左童睁大双眼看向身边的侍女,恨不得对着她一通臭骂:连你也吃里扒外?
“披香殿虽然比不上鸳鸾殿,但绝不会让獢獢有上顿没下顿,李夫人不必操心!”左童坚决不依,话里话外警告李妍少管闲事。
侍女叹了口气,本想让她做个好人,将獢獢送给李夫人,也算是顺水人情与人为善,何乐不为?却没料到这样反而刺激了她。
纵然喜欢獢獢也不能巧取豪夺,李妍失意地放下獢獢,施礼告辞,转身走了没几步,幼犬便摇尾乞怜地紧跟在她身后,这让李妍更加心疼。
左童酷爱猎犬,对弱小的灵犬无感。
侍女见状急忙拽了拽左童的衣袖,左童压低嗓子斥责:“就是不给李妍!”
李妍听得清晰,当下停住脚步,止步不前,陈梦见她表情凝重不敢吱声,静静地恭候在侧。
李妍一言未发,驻足沉思,一番静默后径自转身走向左童,来到她跟前时,噙着抹笑,警示道:“倘若我没记错,国丧尚未除服,禁止游戏?”
左童吃惊地看着李妍,眼珠子瞪的很大,原本李妍同自己寒暄时还担心她会揪着此事告发自己,但她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左童便又开始暗自窃喜,没想到她这会子又记起来了!
侍女又拽了拽她的衣袖,左童转头悄声询问她:“国丧游戏,当以何罪?”
侍女咬咬牙,低声应道:“轻则笞五百,重则抄家灭族。”
天爷啊!笞五百,那不得被打成肉泥?
左童目瞪口呆,回过神来急忙陪上笑脸,挤眉弄眼向李妍示好,“獢獢美丽可爱与夫人甚是相配,夫人若不嫌弃,就请收下。”
“多谢!”李妍毫不客气地收下獢獢,给它取名“小神仙”,对它宠爱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