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天子召对询问御史大夫人选以充三公以来,公孙弘便深谋远虑,想在朝中寻个得力助手,既不能张扬让天子警惕,又得愿意跟自己一条心,互相扶持。
公孙弘思前想后,将所有人所有事一一从头细想反复推敲,权衡利弊,最终决定将筹码压在廷尉张汤身上。
公孙弘自认同淮南王刘安并无过节,若非张汤私下透露,他尚且被蒙在鼓里,公孙弘也很纳闷,淮南王不知吃了什么迷魂药,竟说出“笼络公孙弘就像揭开一块破布”这种话来,硬生生将自己钉在耻辱柱上面。
儒家最重名声,淮南王损人清誉,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公孙弘为挽回自身清誉,便夹紧尾巴做人,每日粗茶淡饭,盖粗布被子,家资全部用来供养门客,被他接济的宾朋门客对他赞不绝口,公孙弘由此建立清廉节俭,礼贤下士的好名声。
即便如此,也总有人吐槽他“假模假式”,譬如董仲舒,当着一众贤良文学的面指责他“阿谀奉承”,公孙弘没有发作,只记在心里。
公孙弘席地而坐,脑海里闪过几位,要说御史大夫人选,其中威胁最大的当属御史中丞减宣,他曾任河东太守,治郡有方,为官公正,熟悉律法条文,离御史之职只差一步之遥。
按理说御史中丞接任御史大夫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天子不日前还专门召对自己询问才选之人,可见天子并没有下定决心提拔他,但他也没有透露心仪对象,说明他仍然在暗中考察。
事到如今,该到自己出手,为张汤拔除后患了。
公孙弘做事素来讲究滴水不漏,不给人拿住把柄的机会,只是借机接近减宣属官成信,先是口若悬河地褒扬减宣为官如何清廉公正,接着便开始忧国忧民,言及盐铁经营带来的弊端,譬如铁器质量低劣、官吏贪墨横行,最后扬长而去给成信留下思考的余地。
成信听到心坎里,牢牢记住丞相的话,暗地里打听,果真问题不假,于是便向御史中丞减宣禀报,减宣命人详查并将盐铁弊端一一罗列,写成奏章上呈天听。
刘彻接到减宣的奏章皱了皱眉,并未表明态度,而是下旨由公卿廷议。
盐铁经营由中央大司农机构统一领导,作为核心负责人的大农令颜异与副手孔仅一同参与会议。
关于盐铁利弊大家都有目共睹,自官府经营以来给国家带来巨额利润,同时其危害也不容小觑。
公卿云集商议,有一竿子打死的反对派,也有极力维护的支持派,公孙弘作为百官之首,在公卿争得面红耳赤时方才出面调节。
他陪上笑脸,毕恭毕敬地向汲黯鞠躬行礼,征询他的意见,汲黯早前被他忽悠吃过亏,故而看他挺不顺眼,但见他态度诚恳,做事又有章法,只好摒弃前嫌,协同奉公。
汲黯回礼,说出自己的意见:既然有问题就要设法解决问题。公孙弘儒家出身,反感盐铁专卖,故深以为然,是以众臣基本达成一致。
刘彻于上林苑承光宫接见公卿大臣,先命御史中丞减宣将盐铁官营之弊叙述一遍。
减宣直击要害,奏道:“据臣查访,盐铁经办属官重产量,轻质地,所产铁器遇水则化,如此劣质却仍以高价售卖,除此以外更有无数欺诈手段,低价购进,高价卖出,逼迫农民强买强卖,如此行径卑劣败坏朝廷纲纪,试问天下农夫若都用此等劣质铁器耕耘,如何增加收成?一份耕耘一份收获,倘若没有百姓所得收获,何来朝廷俸饷之用?臣请陛下饮水思源!”
一番话听下来刘彻表情严肃,但他只是拧了拧眉,目光犀利地扫视庭下,始终没有表态,满朝公卿皆垂首噤声,静观局势变化,谋定而后动。
刘彻斟酌片刻,打破沉重的气氛,提了口嗓子,云淡风轻道:“真是这样吗?”
公卿偶有抬头察言观色,听他这话的意思显然是心存疑虑,并没有十分认可。
汲黯瞥了一眼公孙弘,唯恐天子释放暗号,诱使一部分摇摆不定的公卿反水倒戈,忙上前建言道:“官山海,与民争利,实乃疲弊之举,臣请陛下罢之,与民休息。”
刘彻听罢当即剑眉入鬓,眼里喷火,北有匈奴南有南越,朝廷内部建立大一统制度都需要雄厚的物质基础,刘彻欲大兴功业,断然不肯放弃。
“凡事有利有弊嘛!”刘彻勉强噙了一丝笑,眉眼冷淡。
公孙弘摸透了他的心思,虽然作为一名儒家学者打心眼里反感盐铁官营,但是嘴却实在得很,毕竟没有谁会和“乌纱帽”过不去。
“汲黯所言不虚。”公孙弘说完,刘彻并没有打算看他一眼,只听他又道,“官山海古已有之,可见先人也知晓此举利国利民,管子相齐曾以户籍计账,计口授盐每月盈利六千万,齐地一隅尚且多利,况陛下富有四海。即便朝廷不去经营,诸侯富贾难道不会趋之若鹜?他们难道就不会盘剥苛暴、连累百姓?”
刘彻喜上眉梢,扬声肯定道:“丞相所言极是。”
汲黯怒火中烧,狠狠地瞪了公孙弘一眼,讥骂道:“臣闻齐人多诈,果然如此!先与臣等约定请谏,自己却媚上取宠。”
公孙弘出身齐地,“齐人多诈”直指公孙弘,刘彻作壁上观,看着汲黯气急攻心,公孙弘被骂得脸红,刘彻不但不替他着急,反而一副“吃瓜”嘴脸,暗自窃喜:朕都被骂得狗血淋头,也该轮着你们了!
公孙弘老态龙钟,危急时刻从容应对,故以退为进:“若非长孺忠诚耿介,陛下怎能听到这些话?”
汲黯,字长孺。
虽是恭维话,但言尽其实,刘彻点了点头,唇角勾笑。
呸!
哗众取宠!
汲黯见他这么不要脸,登时火冒三丈直戳心肺管子,越骂越得劲:“丞相以三公之尊缩衣减食,粗布破被,表面节俭,私下里豢养门客不下三千,可见内怀奸诈外逞智巧,阿谀奉承,请陛下远离宵小奸诈之徒!”
刘彻眉骨动了动,目光审视着公孙弘,养那么多门客想干什么呀?
“丞相怎么说?”刘彻觑向公孙弘。
公孙弘拜了拜,恭敬答道:“知臣者谓臣忠,不知臣者谓臣不忠,臣请陛下俯鉴。”
刘彻对公孙弘的临场发挥非常满意,证明自己眼光独特没有看错人。
他直起腰在御阶上来回走动,随后下诏封公孙弘为平津侯食邑六百五十户,随后目光扫了汲黯一眼,他低头咬牙,喘着粗气,生气的脸憋得通红,刘彻越看越爽。
公孙弘请奏设五经博士置弟子五十人,中央设立太学外,在地方上设立郡国学,使天下贤良文学、英杰之辈皆为天子掌握,刘彻非常满意,接受他的建议,全部准予执行,此外下达新的官吏任免诏令:廷尉张汤擢为御史大夫。
盐铁经营一事不了了之,大农令颜异不免松了口气。
廷议结束后刘彻拉着李妍去昆明池游船,昆明池三百二十五顷,池中有豫章台及石鲸,刻石为鲸鱼,长三丈。
李妍下了轺车眺望昆明池,碧波无垠,飞泻万里,湖水中央飘荡着一艘巨大的楼船,高十余丈,造型独特,似龙首衔游,三百宫娥拉纤,泛舟池上,濯足而歌,妙音婉转。
“哇,好大的神船啊!”刘据看着又大又高的楼船惊讶不已,眨着亮晶晶的双眼看向刘彻:“父皇,神船从何而来?”
刘彻揉了揉他的脑袋,指着池中的楼船说道:“将梁侯杨仆建造的,叫做龙首船。”
“这样大的龙首船能够容下很多人吧?”李妍注视着楼船说道。
刘彻点了点头,面露喜色,欣然道:“十万之众不在话下。”
十万?
李妍诧异的目光投向楼船,足够装下一支军队了。
楼船逐渐靠岸,纷纷跪迎天子,刘彻携李妍、刘据登船游湖,船开至湖心,李妍趴在船尾俯身鞠水,见一只体形细长的小鱼追逐着楼船,便一手攥着帕角边缘,将帕子浮在水面,被层层涟漪打湿。
小鱼追逐而至,在帕上游弋。
刘据看得有趣,拉了拉李妍的裙角,向她哀求道:“姨母,给我逗逗小鱼?”
“好啊,你先趴下。”
刘据立刻趴下身子挪至李妍跟前,李妍将帕子递给他,刘据手臂短,小鱼游了许久才游上水帕,刘据眉开眼笑。
一颗梅子飞入池中,水花迸射,溅了李妍与刘据一身,刘据擦了擦眼里的水花发现小鱼已经不见了踪影,李妍回头一看,只见刘彻若无其事地和宦者令攀谈。
李妍心里笃定:一定是他捣的鬼!
她起身走到刘彻跟前,假惺惺地问道:“陛下,梅子可美味?”
刘彻拾了颗梅子往嘴里塞,环顾左右,振振有词道:“味道不错。”
“既然味美,陛下可要多吃几颗。”李妍随手拿了两颗递给他,刘彻勉为其难地塞到嘴里,嚼了几下便酸得皱眉蹙眼。
刘彻转身吐出梅子,吩咐宦者令准备一叶扁舟。
“朕与你乘一叶小舟,顺流而下,那才有趣!”
说着便拉着李妍纵身跃下楼船,来到一叶小舟里,刘彻亲自划动双桨,向远处驶去。
湖心渐远,两岸青山映入眼帘,中间是一汪清池,小舟驶进狭窄的悬崖缝,落差五十米,水域狭长,水势湍急,刘彻收了船桨坐在李妍身后,凭借水力策动小舟向前。
落差最高处水势奔腾而下,小舟被激流裹挟下坠,水域全长四五公里,二人随波漂流,持续了半个时辰。
李妍心惊肉跳紧闭双眼,身体仿佛被掏空,小舟跌落那一刻,心跳得飞快,人像是要被甩出去。
刘彻抱着她,十指紧扣,给予她坚强的依靠,李妍逐渐平静下来,慢慢睁开眼,注意起周遭的景象,两岸青山相对,树木郁郁葱葱,急流险滩处栖息着白鹤,通体雪白,额前一抹朱红,高贵美丽,一尘不染。
漂流结束后,刘彻察看她的心情,见她手捂着胸口,关切道:“夫人害怕吗?”
李妍捂着胸口,一颗心跳跃不止,微微粗喘几下,脸上荡漾着喜悦,“怕,可觉得有趣。”
刘彻凝望着她眼眸微闪,嘴上虽然没有说什么话,心中却觉得非常幸福。
宦者令及侍从几十人赶来接驾,刘彻将李妍送到楼船,眼波微漾,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地交代道:“朕去去就回?”
“妾小睡片刻,等陛下回来。”李妍登上楼船,去里间歇息,刘彻目送她入内。
宦者令将刘据带到刘彻跟前,并道:“陛下,皇长子带到。”
刘彻俯身对上刘据清澈烂漫的眼神,揉了揉他的脑袋,拉着他的小手乘车前往昆明池东岸督军。
昆明池东岸与西岸都建造着一艘巨大的楼船,和西岸龙首船张挂帷幔,素女拉纤不同,东岸龙首船张挂华盖,旌旗飘飘,士卒拉纤,刘据亲眼目睹这艘“神船”真的容纳成千上万人!
负责训练水师的两位将领见天子驾临,立刻往武帐见礼:
“臣路博德叩见陛下!”
“臣杨仆叩见陛下!”
“不必多礼。”刘彻挥了挥手,于是两手叉腰,对他二人郑重嘱咐道:“平常怎么训练现在就怎么训练,朕不喜欢虚的。”
“诺。”二人一同应下,指挥士卒操练。
刘彻坐在武帐内观摩,上万士卒在水中大显身手、英勇无畏,作战技巧娴熟,战斗力看着不错。刘据坐在他身边,悄悄看了他一眼,他发现父亲两眼如炬,整个人威武严肃,给人一种不可侵犯的感觉,不免对他肃然起敬。
外边日头晒,李妍玩得累,藏在楼船厢房内美美地睡上一觉。刘彻回到楼船时见李妍还在睡着,便有意将她唤醒,带她去平乐观观看角抵表演。
李妍玩得累,身子乏力,力道艰难地推了推他,两眼却睁不开,声音柔弱道:“陛下自去耍吧,妾来不了。”
刘彻不依,伏在她身上,轻轻吻了吻她的芳唇,声音蛊惑道:“长安百姓也会去平乐观看角抵,那场景非常热闹?”
李妍睡意浓厚,被他吻得好梦消散,便将帕子盖在脸上,辞他道:“妾乏得很,陛下别闹我。”
刘彻见她睡意深沉便不再纠缠,只是她不去,自己也没什么兴致,故而枯坐良久撸着小神仙,刘彻百无聊赖,于是起身带着刘据出去骑马射箭。
平乐观的角抵表演照常举行,长安百姓纷纷前来观看,兴乐坊众人亦在其列。
让坊主朴离意想不到的是整场角抵表演演完,都不见天子和李妍莅临观看,朴离便给内官递了拜帖,想要拜见李妍。
内官持拜帖传话给周芒山,周芒山便去唤醒李妍,将拜帖递给她看。
李妍定睛一看,心中惊喜,竟是坊主朴离和公孙丽,忙道:“快请!”
周芒山与宫娥伺候她梳洗打扮,李妍便匆匆去正堂接见故人。
朴离与公孙丽见她来了,主动向她见礼:
“兴乐坊朴离拜见李夫人。”
“民女公孙丽拜见李夫人。”
“坊主、公孙姐姐毋须多礼。”李妍立即上前将她们扶起,一左一右拉着她们坐下说话,顷刻间想起许多往事,不免感叹道,“入宫不过数月,往事回首竟恍如前世一般。”
“夫人深受圣眷,福泽深厚,不像我们只是草莽之人。”朴离暗自叹息。
李妍冥思遐想,忆及夏御房却又不敢往深处细想,便问起晏城:“怎么不见晏姐姐?她还好吗?”
朴离与公孙丽愁眉不展,怅然若失,李妍心中惴惴不安,不知晏城遭遇哪些变故。
朴离伤感道:“实不相瞒,我和公孙妹妹这次来,确是因晏妹妹而起。”
“坊主且说。”李妍直视着她,希望自己能够帮到晏城。
朴离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李妍,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与李妍知晓:“去年八月赵王刘彭祖入京朝拜,他手底下的属官赵聪在长安游荡邂逅了一位妙龄女子,并将她带回赵国。这位妙龄女子可巧不巧就是晏妹妹的小姑子,晏妹妹的丈夫素日里心疼这位妹妹,听说她被带去赵国不远万里只身前去寻妹,大半年过去不见人回来,也没有书信传来。晏妹妹担心丈夫的安危便去了赵国寻夫,四下里一打听才得知,那赵聪将晏妹妹小姑带回去赵国后已然有了身孕,早产生下一个女婴便撒手人寰。晏妹妹的丈夫认定赵聪谋害亲妹向赵国内史告发,内史畏惧赵王刘彭祖的权势不敢对赵聪问罪,晏妹妹的丈夫情急之下指责内史为官无能,并扬言要进京去廷尉揭发,内史便一不做二不休将他先抓进狱中关押,晏妹妹去赵国寻夫得知消息后便向我们回了这封信。”
李妍打开信,依稀能够认出晏城的笔迹,仔细浏览信中所书,和朴离所说基本一致。
“晏姐姐得知丈夫情形后有何打算?”李妍追问道。
公孙丽解释道:“晏妹妹只给我们寄了这一封信,这几个月我们再没有收到过她的来信。我曾向赵国商旅打听,并没有她的音讯,她去赵国前,我和坊主千叮咛万嘱咐请她务必同我们保持联系,以免让我们为她担忧。晏妹妹素来谨慎,不与人为恶,她若安好必会有书信告知,眼下却断了音讯,我想她在赵国定是遭了难。”
李妍垂思半刻,认可公孙丽的想法。
朴离下跪,恳求道:“赵国内史害怕廷尉介入拘禁苦主,我担心一着不慎会害了晏妹妹夫妇,故不敢将此事张扬在外,倘若赵王执意护短,只怕会和内史联手来个杀人灭口,到时候死无对证,那便是害了晏妹妹夫妇,我虽于心不忍,可多少力不从心,只盼夫人顾念旧情,施恩怜悯晏妹妹。”
“坊主起来说话。”李妍将她扶起为她擦拭眼泪,安慰道,“我与晏姐姐相识一场,她的为人我素来敬佩,坊主且容我想想。”
“多谢夫人!”朴离与公孙丽鞠躬深谢后便辞别李妍。
这件事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其中玩绕李妍尚且不清楚,了无头绪,只能寄希望于刘彻。
刘彻骑马涉猎乘兴而归,将猎物赏赐众人。
“夫人,朕回来了。”刘彻回到厢房看望李妍,正见她坐在灯前看书,脑袋往前一近,一脸好奇,“夫人在看什么书?”
李妍放下信来,揉了揉眼,“是晏姐姐的书信。”
“信?”刘彻饶有兴趣地走到李妍身边,坐在她身旁。
李妍将书信递给他看,信上虽然没怎么提赵王刘彭祖,但刘彻一边看一边眼冒金星,地方内史为官不仁,胡作非为,看了直窝火。
“朝廷俸禄竟养着这些庸才!”刘彻怒声音急,拍案而起。
李妍起身相劝,只道:“赵国天高皇帝远,有司难免掉以轻心,陛下勿忧!”
刘彻收了脾气看向李妍,勉强坐定,他明白她的心思,不等她开口便先说道:“夫人不必多虑,朕派人下去问问。”
“谢陛下!”李妍俯身拜谢,刘彻眼带笑意,转头吩咐宦者令:“就让常融王弼二人去赵国问问。”
“诺。”宦者令下去宣传旨意。
李妍抱着他努了努嘴,轻声道:“陛下怎么差遣他们去呢?”
常融王弼二人除了拍马屁,别的本事好像没有吧!
刘彻冲她笑了笑,宠溺道:“恶人自有恶人磨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