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池水涨船高,旌旗迎风飘展,成千上万的士卒在水中操练,训练有素。龙首船高十余丈,建楼三层,上层为鼓楼,有击鼓武士数十人,赤手敲鼓激励士气,又有弩手发射□□攻击敌军。
龙首船下方两侧分布船只若干,五至二十人为一舟,担负起前锋、巡逻、传递情报、救援等职责,下方两侧大浆船则用来引渡士卒登上敌船进行肉搏攻击。
刘彻视察水军,观看演练后于武帐召见将领杨仆、路博德二人。
杨仆、路博德二人往武帐见礼:
“臣杨仆拜见陛下!”
“臣路博德拜见陛下!”
“平身。”刘彻说罢挥了挥手,示意宫人给杨仆、路博德赐座,杨仆二人谢座后瞥见对面正坐的安国少季、田甲二人,四人颔首致意。
安国少季与田甲二人声名鹊起,杨仆二人早有耳闻,南越王赵兴之母樛太后在嫁给先王赵婴齐前曾与安国少季有一段温情岁月,赵婴齐死后谥号为明,赵兴继位,其母樛太后为邯郸人思念母国,认为大汉统一乃大势所趋,故引发朝臣不满。
刘彻知晓其中隐秘后喜从天降,决定补偿寡居的樛太后,命安国少季随同终军出使南越,樛太后与安国少季旧情复燃,二人苟且之事传出后引发南越臣民不满,南越国丞相吕嘉侍奉三朝,呕心沥血,无奈国君赵兴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眼看南越就要葬送在无知妇孺手中,于是按压不住内心的愤怒发兵杀害汉使,和南越王赵兴撕破脸皮,兵戎相见。
早年间韩安国入狱受到虐待,曾对虐待他的狱吏说:“焉知死灰没有复燃的一天?”狱吏哈哈大笑:“死灰要是复燃,我便一泡尿叫它熄灭!”后来没过多久韩安国便释放出狱,凭借治世之才官至御史大夫,这位狱吏便是田甲。韩安国心胸开阔发迹之后没有追究田甲,这让田甲非常感激,从那以后田甲便洗心革面,真诚待人,为朝廷效力,以韩安国为榜样。
杨仆以千夫吏之卑受河南郡守举荐为御史,督察关东,治理盗贼,行事果敢;卫尉路博德曾任右北平太守,抵御匈奴,为百姓拥戴,二人不仅熟悉关东风土人情,且通晓南越军事地理,故深受刘彻器重。
宦者令领着黄门四人铺开军事與图,宫娥上前添置灯盏,进献饮食,随后纷纷退出武帐。与会者皆侃侃而谈,围绕讨伐南越发表真知灼见。
对南越军事部署,刘彻心中盘算已久,與图看了不下数百遍,各处地理位置、山水天险闭着眼睛也能说得出来,但考虑到实际情况,军事战略也在不断地进行调整,作战构思从最初的牂柯江南下直捣番禺转变为兵分几路会师番禺。
汉军两线作战容易腹背受敌,北面抵御匈奴依旧是军事重点,不能将所有的筹码压在南面,故而在兵力部署方面需要再三衡量。
杨仆建议聚力歼敌“速战速决”,原因在于南越山高水险,汉军粮草不济不可久留。
但这个建议很快便遭到否决:“臣以为不妥!”
众人举目而视,安国少季起身见礼,解释道:“臣出使南越期间获悉,南越臣民多达四十万之众,整合十万兵力对抗朝廷可谓信手拈来。而王与太后区区妇孺不成气候,是以大权旁落吕嘉之手,吕嘉威望甚高一呼百应,其私心背汉,必坚守不却。南越叠瘴千里,水路不通,士卒水土不服,粮草难以为继,恐怕还没到达南越便伤亡过半,陛下若要合众之力非部署二十万兵力不可!”
杨仆坚持己见,道:“成大事者,必受常人不及之苦!这又何妨?”
刘彻一笑置之,接着亮出自己的底牌:“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征伐南越,朕的意思是兵分几路,会师番禺。”
众人两两相觑,揣摩圣意。兵分几路可以避开南越精锐,采取声东击西的策略,让南越首尾难全,再伺机逐个击破!
杨仆比划了几处据点,按照天子这个思路也是行得通的,只是这样一来,兵力分散,资源难以整合运用。
刘彻看向一旁沉寂不语的路博德,想必他心中早有想法,因道:“卫尉有何想法?”
路博德拱手道:“如陛下所说,兵分几路会师番禺,臣以为可经由湟水、浈水、离水会师番禺。”
刘彻眼前一亮,看着與图,顺着他的思路摸索下去,从桂阳出发入湟水,从豫章出发入浈水,从零陵出发入离水。
“除湟水、浈水、离水以外,苍梧、巴蜀皆可取用!”刘彻酝酿一番,继续补充道,“朱买臣在会稽操练了一支水军,届时奔赴豫章进入浈水,至于粮草一部分由朝廷负担,其余则采取以战养战的策略就地解决。”
众臣皆拜:“陛下圣明!”
田甲上前请缨:“臣愿往苍梧,为朝廷效力。”
“好啊,这才是大汉的好儿郎!”刘彻欣然应允。
安国少季陈奏道:“陛下,水军抵达豫章后必溯赣江而上,有大瘐岭阻断,必得翻越大瘐岭才能顺利到达浈、凌两江交汇处,继而进入浈水。”
杨仆思索片刻后起身见礼,说道:“这个不难,溯赣江而上后大军可弃舟登岸,翻越大瘐岭后再伐木造船。”
刘彻唇角扯开,笑道:“建造楼船非卿莫属!”
杨仆笑了笑,拱手道:“臣义不容辞!”
刘彻满面笑容,举杯与众臣对饮,酒过三巡后嘱咐几句便出武帐检阅水军,和士卒叙话,赏赐美酒,鼓舞士气。
酣畅淋漓之际,将士们皆士气高昂,刘彻端起漆碗正要饮酒,耳边忽然传来断断续续的呼救声。
“陛下小心!”宦者令大声提醒刘彻,羽林军立即近前掩护。
刘彻酒到唇边,正不知发生何故,便一手扒拉开挡在前面的羽林军,只见李妍疯狂逃命,身后跟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陛下救我!”李妍提起裙裾奔向人群,一边大声呼救。
刘彻定睛一看,只见李妍被一只通体黑色的野猪追着她跑。
不好!
眼见着李妍性命垂危,刘彻心里咯噔一下,立刻丢下手中的酒碗,两手推开羽林军,撒开步子跑向李妍护她周全。
野猪距离李妍仅一步之遥准备拱她,刘彻见状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她抱在自己怀里,并抬腿朝野猪身上重重踢了一脚。
野猪退了半步,凶光暴露,扑向刘彻,死死咬住他宽大的衣袖。刘彻松开李妍,伸手戳向野猪眼珠,逼迫它松嘴,随后两手并用抓住野猪的嘴,和野猪撕打成一团。
刘彻和野猪赤手肉搏,抓住野猪鬃毛后用手肘击打野猪,羽林军急忙上前救驾纷纷举剑刺向野猪身体。
野猪嘶鸣几声后鲜血汩汩流出,奄奄一息,李妍担心刘彻的安危,顾不得血腥场面两手抓住野猪后蹄,使出浑身力气想要将野猪从刘彻身上拖出,但野猪两百多斤的重量丝毫不受影响。
羽林郎近前将野猪抬出,李妍扶起刘彻,摸了摸他被野猪撕咬残破的衣裳,察看他的伤口,还好伤势不重,只发现巴掌和手背处留下几条伤痕。
刘彻喜欢和猛兽搏斗,狗熊、烈犬、野猪轮番上阵,刘彻同它们赤手空拳近身肉搏乐在其中,兴致一到,谁也劝不住。偶尔受了些皮外伤根本不会在意,众人皆习以为常,唯独李妍急得眼泪直掉。
“快传御医!”李妍忙嘱咐身旁的宦者令。
刘彻握住她的手,焦急询问她的状况:“夫人可有伤着?”
“妾无碍。”李妍看着他明亮的眸子喉咙哽咽着,一时绷不住,扑向他怀里低声啜泣,自责不已。
万幸他只是破了件衣裳,受了一些皮外伤。
宦者令愣了愣,踌躇不前,他看了看一旁的天子,他此刻似乎很享受被李夫人关心着,想必是愿意让御医诊治的,于是抽身前去传唤御医。
御医赶来时请刘彻移步武帐就诊,刘彻打心眼里是拒绝的,为这么点小事情兴师动众大可不必,可他低头看了一眼李妍,她握住自己的手对自己关怀备至的模样让他十分感动,内心暗爽像无数匹野马飘过,于是下定决心让御医诊一诊,便兴高采烈地往武帐中去。
自从和刘彻来到上林苑后,李妍便爱上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但凡是个能动的她都想去撸一撸,这次刚好遇到一群出生没多久的小猪崽,软糯可爱,便抱了其中一只在怀里,野猪觅食回来见小猪崽被抱走便急红了眼,一路追着李妍不放。
御医给刘彻开了些外敷药便退出武帐,无论侍从、御医都习以为常,唯独李妍担心他的身体状况,耐心细致地给他擦拭伤口、上药。
生死刹那之间,众人或畏惧不前,或袖手旁观,只有他奋不顾身地挺身而出。生也好,死也罢,都与众人无关,只有他会在乎,并且他是那样的在乎,可以不顾自身安危。
李妍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感动得落泪。
当他看到李妍低垂的泪光时,那份享受关怀的心情又逐渐瓦解冰消,他的心开始疼惜。他很喜欢很享受被她体贴的感觉,可当他看到李妍伤心落泪的模样时,又忍不住心疼,恨不得把自己撕碎了装进她的心房,捂住她的心,给她温暖和力量。
刘彻轻轻地拥抱着她,低头蹭了蹭她的香肩,在她耳边呢喃:“夫人,朕好着呢。”
“妾宁愿粉身碎骨,也不愿陛下冒险。”李妍抱住他,深诉衷肠。
刘彻不依:“不许这么说,朕爱你、疼你,为你做任何事情都心甘情愿。”
宦者令折身进来时正撞见刘彻安慰她,他佝偻着身子候在一旁,目光流转到案几上的药,眨了眨眼,脸上挂着啼笑皆非的表情。
刘彻注意到一旁的宦者令,直接开口问他道:“何事?”
宦者令答道:“回陛下,御史大夫张汤求见!”
李妍见他要处理政务,便向他请辞:“妾先避避。”
刘彻目光温柔包含深情地凝望着她,沉声道:“朕忙完就来陪你。”
李妍出了武帐乘车回到御宿苑休息,常融王弼出使赵国归来,向李妍陈述晏城夫妇之困。
“晏姐姐安然无恙,赵聪也受到惩罚,这都是你二人的功劳。”得知晏城夫妇平安回到长安,李妍心下松了口气,命人赏赐常融王弼黄金百斤,缯帛十匹以表谢意。
“奴谢李夫人赏!”常融王弼二人欢喜收下赏赐,眉开眼笑。
刘彻单独接见张汤,商议回未央宫有关事宜。
在上林苑待了一个月,该处理的朝务也处理得差不多,中秋佳节近在眼前,宫中照例将会举行宴会和祭月典礼,王侯宗室则按照祖制向天子进贡,进献贡品。
张汤入殿后来到刘彻跟前,一脸惭愧,谨小慎微地将诸侯王进贡礼单呈给天子,低声道:“诸侯王朝觐聘享皆记录在册,请陛下御览。”
刘彻接过竹简扫了几眼,随手扔在地上,虽然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仍心生怒意:“指望他们放点血是不能够的!”
一群铁公鸡,一毛不拔!
刘彻自认为赏赐他们的时候从不含糊,到了他们投桃报李的时候一个个抠三短四,少给一点是一点。
张汤捡起竹简,恭敬地搁在案几上面,右眼往上提暗暗瞅了天子一眼,接话道:“臣以为要给诸侯王放点血,倒也不是不可以。”
这话一出,正中刘彻下怀!
“接着说。”刘彻勾了勾唇,兴致勃勃。
张汤一眼看中刘彻的心思,于是奏道:“陛下御苑中豢养白鹿上万,何妨收集鹿皮以充币材?以鹿皮为币,缘以藻缋,价值四十万钱,令王侯宗室朝觐聘享,必以皮币荐璧,诸侯不敢不从。”
诸侯王每年朝觐天子时,需按照规定向天子进献贡品,贡品中多为玉壁,玉壁价值高昂,十分珍贵,诸侯王通常会选用兽皮包装玉壁,而兽皮并不稀缺,且价位一般。
张汤请求以白鹿皮币为玉壁垫衬,抬高价格,撺掇刘彻推行礼法,规定诸侯王要以四十万钱求购白鹿皮币包装玉壁,然后才能向天子进献贡品,完成朝觐仪式。
此举既符合刘彻“复礼”推行礼乐教化的预期,又能向诸侯王敛财,打压诸侯王,刘彻乐此不疲。
“朕准了!”刘彻扬声允诺。
君臣二人遂一拍即合,谋划敛财之道。
由张汤牵头,督促水衡都尉铸造白鹿皮币,准备向王室宗亲横征暴敛。
白鹿皮币并不流通于市井,只高价售卖给诸侯王,强买强卖,根本不需要考虑真伪等因素,故而铸造流程简易,御苑中有成千上万的白鹿皮可以拿来现用。
成品出来后由水衡都尉送呈天子过目,刘彻看着白鹿皮币欣喜若狂,白花花的银子谁会不爱呢?
只是推行白鹿皮币还没有具体的实施方案,不能光是自己高兴,刘彻命宦者令传唤大农令颜异,他现在是大汉朝的“财神爷”,钱的事得他出主意。
颜异入殿后,朝拜天子,张汤向他言明白鹿皮币来龙去脉,以及实行后的诸多有益之处,颜异听罢连连摇头,否决道:“陛下,此举万万不可!”
刘彻正在兴头上,被他这么浇了一盆冷水,顿时沉下脸,怏怏道:“有何不可?”
颜异答道:“如今王侯宗室朝觐以玉壁相贺,价值尚且不过数千,而区区皮荐反值四十万,实乃本末不相称。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刘彻板着脸,一声不吭,他心里也很清楚这种措施不过是权宜之计,目的也只有一个,就是给诸侯王放点血,不过自己贵为一国之君,这些话不好明说。
但作为臣子,颜异没有理由不清楚。
“朕意已决,你负责去办即刻!”刘彻一声令下,态度坚决。
颜异顿首请罪,拒不奉命,请求道:“白鹿皮币能聚一时之财,不能聚一世之财。陛下一朝敛诸侯钱财,诸侯最终数倍加于百姓,臣请陛下俯鉴!”
刘彻瞳孔紧缩,奋袖而起,气冲冲地出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