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气急败坏地出了承光殿,闷声往御宿苑方向疾行,宿卫仪仗紧随其后,暑气渐退,然则压抑的气氛笼罩着每一个人。
宦者令摸透了天子的心思,想着他此去意在见李夫人,因怕他落空白惹一身脾气,便提了半口嗓子小心道:“陛下,李夫人不在御宿苑。”
刘彻闻言放缓了脚步,继而原地一怔,将身微侧,睨了宦者令一眼,只听宦者令接着说道:“回陛下,李夫人与皇长子去犬台宫游幸,想必现下还在。”
“走,去犬台宫!”
刘彻话音刚落,宦者令便向人群发号施令唤来天子车驾,刘彻登上轺车赶往犬台宫寻找李妍。
犬台宫绿蔓藤绕,丹桂飘香,正好掩盖烈犬膻味,远远闻去,香气扑鼻。
刘彻扫视周遭,未见李妍踪影,不禁皱了皱眉,目光觑向一旁的宦者令,言辞别具一番讽味:“不是说夫人在此游幸,人呢?”
宦者令汗颜,一时无以言对,便用余光暗戳戳扫了宫监一眼。
宫监极有眼色,当即向天子叩首请罪,言道:“回陛下,李夫人与皇长子的确来过,只稍留了片刻。”
宫监先是露出一副无辜表情,接着眼皮上翻又作欲言又止状。
刘彻一眼捕捉到宫监的异样神情,很明显他是在向自己暗示些什么。
如他所说,李妍和刘据来过,并且在此逗留,宫监究竟有何为难之处?
他这般无辜嘴脸,显然是怕怪罪,也就是说七只烈犬出了意外!
难不成李妍和刘据合起伙来把自己的爱犬宰了吃?
刘彻忽地心里发怵,瞳孔放大直愣愣地瞪着宫监,手臂指向爱犬去处,忙道:“看看去!”
“诺!”
宫监领着天子一行人前去探望烈犬,刘彻乍一看立时惊愕已极。
曾经凶猛骁勇的爱犬,自己亲封的得意“战将”,如今一个个头顶花草编织的冠戴,被打扮得花里胡俏。
无论“常胜将军”,亦或是“威武将军”皆威风尽除,刘彻见此情景只觉得百感交集,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宫监默不作声,只暗中察言观色。
刘彻回过神来,挠了挠头皮,看着它们四肢健全不免庆幸:还好,都活着呢!
宫监见天子并未动怒幽幽松了口气,急忙趁机撇清自己的责任:“回陛下,夫人与皇长子一时兴起,奴不敢拦着,望陛下恕罪。”
刘彻面沉如水,看不出任何波澜,他没有看宫监一眼,而是信步离开,朝后摆了摆手免于追究。
约莫半晌,宫监赶上天子的步伐,只听他口吐芬芳,说了句:“这是夫人爱屋及乌。”
宫监听他说的轻巧又有几分得意,便连忙点头应下,恭维道:“陛下所言极是!”
刘彻看破不说破,他很清楚宫监此举不过是想将自己引来此处,好脱离失职之罪。
宫监见龙颜不悦,一时没有主意,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宦者令捏了把汗,替他着急,提醒道:“宫监可知李夫人去了何处?”
宫监这才焕然大悟,说道:“李夫人提及陛下亲赐御马,说想去看看。”
宦者令言道:“想必夫人是在走马观?”
刘彻继续迈步向前,鼻音悠长:“嗯——”
李妍带着刘据来到走马观,马丞前来见礼,又领着众人前去观望御苑中的宝马。
辽阔无垠的草地以湖泊为中心围了绵绵不绝的一圈栅栏,将马群与人群隔开,刘据因着个头小视线受阻,被常融扛在两肩。
苑中御马成千上万,数不尽数,或湖边饮水,高昂脖颈;或两两追逐,奔腾如电;有的高大威猛,有的体格纤细;但无一例外它们都有着发达的肌肉,布满光泽的皮毛,和优美的身形。
马丞命人牵来一只通体雪白的御马,李妍一眼认出乃日前刘彻赏赐。
“小马,小马!”刘据欢呼雀跃着,仿佛发现了新天地。
众人远远望去,一只通体赤身的幼驹躲在岩石下吃草。
李妍看向马丞,先行谢过马丞,继而笑道:“蒙陛下忍痛割爱,正合我欲习马拳拳之心,只是皇长子尚小,成年马匹只怕不适合他。”
马丞自然明白她的弦外之音,但本着“马在人在”的原则予以回绝。八壹中文網
他先是摇头拒绝,接着拱手致歉,恭敬道:“臣奉命养马,无旨不敢擅专!”
李妍不便与他为难,只轻轻一叹带着刘据去骑习御赐宝马,马丞派出擅于骑术的骑马师负责教习。
骑马师将技巧要领进行解说,并结合慢动作一丝不苟地传授,李妍艰难地跨鞍上马,双手攥紧缰绳,在马背上摇摇晃晃。
李妍被马匹颠得失魂,技巧要领完全抛诸脑后。
骑马师温柔地抚摸着马首,令马儿镇定下来,继续指点:“夫人不妨试着用双腿夹紧马肚。”
李妍镇静下来后开始用腿夹马,马儿受到挤压开始纵身前行,她的力道小,马儿只慢悠悠地向前跑,李妍攥紧缰绳虽在马背上摇摇欲坠,胜在没有掉下来。
骑马师见她掌握了基本动作,便提示她挥动缰绳,让马儿奔跑起来。
李妍挥动缰绳,轻轻地抽打,马儿向前突进,李妍手持僵绳,身子急切切往后仰。
“夫人莫慌!”骑马师跟在李妍身旁,语气有些急促,“只管将身子挺直,放轻松些。”
李妍几乎趴在马背上,听到骑马师的声音,便按他所说,挺身直视前方,她骑着马从丛中掠过,灌木低矮,山风清凉,别具惬意。
她侧拉缰绳,使马儿掉头跑回原地,接着收拢缰绳,马儿虽停下奔跑的脚步,却仍原地小颠,逼得李妍不敢下马。
“如何让马儿停下来?”李妍有些害怕地询问骑马师。
骑马师指点道:“夫人收拢缰绳,抓紧鬃毛即可。”
李妍按照骑马师的指点收拢缰绳的同时抓住马儿的鬃毛,待马儿原地不动,这才安心下马。
众人抚掌称赞,李妍舒了口气露出一截笑容。
“姨母,让我试试。”刘据上前拉住她的裙摆央求道。
随行侍奉的宫娥立即冲上前来抱住刘据,劝阻道:“殿下千万不可,倘若摔下来可如何是好?”
说罢,泪眼婆娑地一把将刘据抱在怀里。
“傅母勿忧!”刘据伸手给她擦拭眼泪。
宫娥泣涕涟涟,一千个一万个心疼:“殿下叫我一声傅母,您的安全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李妍有所担忧,却又不忍拒绝刘据,便看向骑马师,征询他的意见:“可否让皇长子一试?”
“不妨事!”骑马师又道:“凡骑射者无不从马背上摔个来回。”
李妍引以为是,便同意让刘据上马一试,并叮嘱骑马师:“劳驾下周全,仔细看顾着些。”
“不敢当,必尽心竭力耳。”骑马师诚恳一说,李妍这才释怀,看着他将刘据抱上马。
宫娥无奈只好跟上马匹,骑马师在左,她在右,唯恐刘据从马上摔下。
刘据抓住马绳,两腿晃动,马儿向前挪腾几步,刘据身子后仰,宫娥吓得尖叫:“殿下小心,小心点,千万要小心。”
骑马师收拢缰绳,马儿放下步伐。
刘据直起身子,宫娥劝他下马,刘据饶是不从,向傅母吐了吐舌头,一时分散了注意力,将骑马师的话忘得九霄云外。
宫娥见他玩得开心只好由他去了,于是停下脚步不再跟随,免得扰乱他的兴致。
刘据越发得意,挥动缰绳抽打马匹,马儿一反常态猛然前冲,待骑马师勒住缰绳时,刘据已然从马上摔落。
众人纷纷看望刘据,宫娥抱住他痛哭流涕。
李妍急忙查看他的伤情,只见他膝盖红了一圈,手肘有拉伤流了些血。
“疼不疼?”李妍轻轻吹了一口气,目光焦灼地看着刘据。
刘据摇摇头,憨笑不止。
李妍见他受伤,心中已然懊悔,当即嘱咐常融:“去请御医来看看!”
“诺!”常融转头去请御医迎头碰上天子,倒头便拜:“拜见陛下!”
刘彻两手背后,见众人围成一团,常融又这么火急火燎,便好奇道:“何事慌张?”
常融答道:“回陛下,皇长子在练习骑马,不巧摔伤了。”
刘彻闻言当即上前察看他的伤情,还好只是一些皮肉伤,便鼓励刘据道:“男子汉大丈夫,这点伤算什么?”
李妍正想上前劝他,宫娥便抱着刘据放声哭诉:“殿下是我一奶喂大,既叫我一声傅母,本该以死规劝,却中道辄止,否则殿下也不会遭此无妄之灾!”
骑马师安顿好马匹便跪在天子跟前,自行请罪:“臣教导不力,请陛下赐罪!”
刘彻并未申饬,而是交由马丞处理。
宫娥趁机发难,捶着胸口继续哭诉:“俗话说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殿下若能听老奴一言,何至于此?老奴将殿下视如己出,岂会害了你?”
傅母此言一出,李妍便百口莫辩,成了唆使谋害皇子之人。
“妾不该擅自做主,请陛下责罚!”
刘彻听出傅母言语之间暗藏机锋针对李妍,当着刘据的面不好发作,便找了个由头将他支开:“带皇长子下去诊治。”
余者宫娥黄门十余人皆护随皇长子离开。
刘彻扶李妍起身,接着开始顺坡下驴发落宫娥:“既为傅母,理当视如己出,悉心照料。今皇长子既伤,辜负皇后一片慈心,可见你玩忽职守,不足以承命,着尔逐出宫门,永不叙用!”
宫娥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跪地磕头,哀求道:“老奴知罪,求陛下网开一面!”
宦者令招呼宿卫,将她带走。
骑马师牵来御马,刘彻翻身上马,朝李妍伸手并柔声道:“来!”
李妍握住他的手,踩着马蹬上马。
她坐在刘彻身前,和他同乘一骑,他的双手环过她柔软细腻的腰肢,将她搂在怀里,衣香鬓影,最是撩人。
“坐稳喽!”刘彻附在她耳边私语,声音不轻不重,绵柔透着中厚。
虽然看不到他的样子,但这样玩味的话在她听来仍是蛊惑极了。
刘彻策马向前,飞驰如电,穿过一片又一片茂林,李妍来不及欣赏景色,只看到无数的绿影从眼前闪过。
二人放马驰骋,日行千里,来到骊山。
李妍遥望远山,山势逶迤,景色翠秀,和上林苑不相上下,因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骊山。”刘彻说着便纵身下马,将李妍抱下来,拉着她从西岭一同登山。
“不知骊山有何趣事?”李妍好奇地问道。
刘彻怔了怔,回身俯视山下,宿卫相随,便搂着李妍的楚腰继续前行,脸却凑到了她跟前同她说道:“周朝时有一骊戎国,曾定国于此。后来周幽王宠幸褒姒,为博美人一笑,燃烽火戏诸侯,从此王室衰微沦为笑柄。”
“妾常听人议论,妲己、褒姒之流皆为红颜祸水,到底是红颜祸水还是君王无道,请陛下赐教?”李妍努了努嘴,攥紧了手里的方帕。
刘彻听得认真,却没有回答,只是脸色庄重地凝视着她,柳眉半垂,香腮动人。
李妍心下一支愣,当即反应过来,他是君主,这样的玩笑不太合适。
“妾失言了。”
当下便要请罪,刘彻忽地将头凑向她左边脸颊,于粉腮处深深一吻。李妍被这猝不及防的亲吻惊讶住,急切里攥着方帕捂了捂左边滚烫的脸。
刘彻动作麻利地亲吻她的右侧粉腮,他吻得深重,声音也大,李妍脑瓜子虽嗡嗡的,但耳朵听得仔细。
李妍两手捂着脸颊,臊得热辣似火直不起身子,只能半蹲在地上。
逗的李妍情涩难抑,刘彻心中颇为暗爽,于是蹲下身子,假装扒开她的手,在她耳边呢喃细语:“夫人快让朕看看!”
“不许看!”李妍娇声抗辩,头埋进膝盖里。
刘彻薄唇仍不停歇,在她耳边来回摩挲。
她的耳朵红通通,且十分滚烫,当她感受到他的唇瓣时,一阵瘙痒,直接将耳朵藏进手臂。
刘彻怜爱地抚摸着她的脑袋,蹭了蹭她的鬓发,随后将她扶起,拥入怀中,一面轻抚着她的后背,一面不忘挑逗她,因道:“山中多鬼祟,夜里可都要出来!”
李妍吓了一机灵,顾不得羞赧,拉住他的手腕就要往回走。
刘彻反手将她揽在怀里,笑语盈盈道:“有朕在,不怕!”
她看着刘彻笑得奸猾的脸,有些生气,玉手握成拳状朝他身上捶打。
嬉戏打闹一番后,二人继续赶路,向山顶行进,登上西岭第一峰,便是烽火台,当年周幽王燃烽火于此。
刘彻登高望远,迎风而立,陷入沉思。
李妍托着腮深深地凝望着他,山河壮阔,气贯长虹,这样的场景和他的气质相得益彰。
她很骄傲这样英雄气概的男人能成为自己的丈夫,但也感到忧虑,因为她很清醒地意识到,他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丈夫,这辈子都不是!
山势逶迤,树木葱茏,夕阳西下,骊山笼罩在霞光之中,李妍远远望去,骊山宛如青葱骏马,美如织锦。
李妍忽然想起幼时记趣,便向刘彻陈说:“妾曾闻骊山多金玉,始皇贪其盛名,故命人依山造陵,不知传言是否为真?”
“不错!”刘彻转身正对着她,又正色道:“朕很佩服他,当年始皇过湘山遇大风受阻,不得前行,侍从皆说湘山供奉湘君,始皇闻而震怒,发三千人尽伐其树!”
所谓神挡杀神,鬼挡斩鬼!
王者不可阻挡!
这种魄力和手腕让刘彻肃然起敬。
李妍听来却是忍俊不禁,如果换作是刘彻,他绝非尽伐其树,而是会奉上牲品大摆祭祀,然后朝夕盼望能与湘君相见。
“夫人笑什么?”刘彻看她偷笑感到好奇。
李妍忽悠道:“妾曾窃闻南行唐有位富翁,举家搬迁,行至一河间,河间无桥不得通行,富翁一怒之下斥资招募附近乡勇掘水,必要河水枯竭才肯通过。”
“愚蠢!”刘彻脱口而出,知道李妍在打趣,便开始挠她痒,“夫人拿朕开心?”
“妾身知错,陛下饶过了吧?”李妍被他挠得直告饶。
暮色苍茫,夜里有些凉,刘据寝殿加了床被褥,他裹在里面睡的安稳。
烛火将烬,万籁俱寂,刘彻毫无悬念地倒头大睡。
玩了一天本有些疲倦,李妍胸口却有些许沉闷,一时竟难以入眠,她给刘彻拽了被角,便开始拾掇细软,坐在床头,看着熟睡的他出神。
明日回未央宫,趁现在拾掇衣物。
在上林苑这段日子,她玩的开心,玩的尽兴,没有任何忧虑,可正因如此,她才显得有些伤感、情怯,并且顾虑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