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秋往,四时更替,已是暑气消弭,秋色澄明,蓝天碧海,一望无垠,白云如帆,直挂九霄,遥望远山仍是一片苍翠,并不见半分秋色。
辰时初刻,期门羽林并侍从仪仗上万人,护随御驾折返未央宫。
启程前刘据拽了李妍裙摆,两眼暗暗瞥了父亲一眼,低声央求她道:“姨母……”
李妍见他欲言又止,偷偷看向刘彻便知他依赖父亲,又见他稚嫩的小脸露出可怜模样,实在难以拒绝,便首肯道:“陛下正惦记着据儿!”
刘据听了激动地手舞足蹈,兴奋地绕着李妍转了两圈,三人同乘,说说笑笑。
李妍将身移向轩窗,目眺轩外景色,落叶纷飞,堆积如山,昂首仰望苍穹,天空明净,鸿雁南归,不禁思念着故乡。
从中山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兄妹相见,骨肉团圆,大哥李广利也已成家立业,想来父母在天之灵也会觉得欣慰吧?
刘彻见她黯然神伤,便伸手轻拍了两下着她的香肩。李妍感受到他的力量与呵护,回身相望,见他浓眉焦灼,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便握了握他的手,缱绻思绪才算消遣。
“哇!”刘据探出脑袋看向窗外,两手激动地拍打着轩窗。
李妍好奇地向轩外一看究竟,只见途中狡兔相扑,猕猴嬉戏,林中一大一小两只角鹿前后追逐,长途跋涉,美如帛画。
角鹿通体雪白,脖颈修长,角生连理枝似梅花缠绕,美丽神圣,让人如置仙境,如梦如幻。
李妍见此情景如置身仙境,故深切感慨道:“皑如雪,劲如松,行如电,角生连枝,状似梅花,甚美矣!此等瑞兽,妾幸得一见!”
刘彻靠近李妍,目光投向轩外,见瑞兽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惊喜,于是收回目光看向李妍,见她笑靥如花,更觉满心欢喜。
“姨母,在哪呢?”刘据闻言四处张望,仍然不见瑞兽。
“在那!”李妍伸手指向林间给他看。
刘据半个身子挪到窗外,这才看到了两只角鹿,两眼放光地惊叹道:“好奇美的甪端呀!”
“你知道甪端?”刘彻诧异地直视着刘据,又详细询问他道,“谁告诉你的?”
刘据转过身来,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左右交叠,向父亲见礼,回话道:“孩儿听大哥哥说过,甪端有角,能腾地而飞,呼啸而至,日行万里,是最英勇的神兽。”
刘彻眼里流露出喜色,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李妍微微思量着刘据口中的“大哥哥”,这才想起当日椒房殿中见过的英俊少年,豁然道:“莫不是陛下亲封的票姚校尉、皇后娘娘的外甥?”
刘据咻地窜起身摆了个威风姿势,在车内耍了两招拳脚功夫,欣喜道:“他就是孩儿的大哥哥!”
“凡事不能只看表面,也不能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刘彻正了正色,仰起下颔,耐心纠正刘据,“大的那只乃瑞兽甪端,护佑大汉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故而人们也称其为角仙,不过小的那只并非角仙,而是麕。”
刘据明亮的双眼满是疑惑,难以置信地朝轩外一探究竟。
仔细一看,确实不太一样。
李妍水眸洒向刘彻,好奇道:“妾不知何为麕?”
刘彻目光深沉地凝望着她,嘴角牵动着一丝笑意:“夫人没听过’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她不解地摇头,等待他的答案。
他低头对上她美丽多情的一双眼,娓娓道来:“话说有位长于狩猎的男子身怀绝技、风度翩翩,却在某天偶遇一位小女子,她生得仙姿玉貌、婉约多情,男人只匆匆看了小女子一眼,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她,以至于食不知味、寝不能寐,后来男人将猎得的麕以白茅束之,只为送给心爱的那位小女子。”
“原来如此,想必是天公作美了?”李妍听得入神,秀目微抬轻易便对上他的温柔眼神。
她静静地依偎在他身旁,意犹未尽地念叨着:“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身体柔软的像只小猫。
他倾心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顿时肝肠缠绕,万般情思,只将她抱得更紧,恨不能黏在她身上。
“还有一句衷肠话,朕只说给你听。”他在她耳边窃窃私语,声音萦绕着她的耳畔。
李妍心跳未止,捏住手里的方帕,不由自主地转了几个小圈,然后面若桃红低头不敢看他,轻声应道:“什么话?”
刘彻分外心动,情话挨挨道:“白茅纯束,有女如玉。”
“贫嘴。”她低头腼腆嗔笑,自是有些难为情,急忙拾起手中方帕遮掩羞容。
此情此景刘据尽收眼底,小孩子家初次遇到,幸而他反应机敏,直接用手捂住眼睛,并道:“孩儿什么都没瞧见!”
于是缠绵悱恻的一双人正襟危坐,端肃神情。
刘彻捏了把他的小脸蛋,将刘据抱在怀里,并对他循循善诱:“沧海横流,披靡之师,固不可摧也!朕承继祖考,立志扫平猖獗,实现海内并举,建立典章制度,为后世筑成基业。回去后你要潜心研学,琢磨成器,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刘据坐在父亲膝上听得一丝不苟,随后纵身跃下,对着刘彻行拜兴之礼,郑重应道:“孩儿谨遵父皇教诲!”
李妍细心打量着刘据,发现他聪慧恭敬且识大体,再看刘彻这般用心良苦,想来必是对他寄予厚望。
未正时分,御驾经宣平门顺利抵达未央宫,于宣室殿外停顿,李妍移步下车,见宣室殿外候着王公大臣,料他必要忙于朝务,遂福身请辞。
刘彻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话别,送她登上油壁香车。
李妍回身看着他,浅浅低唤了一声:“陛下。”
她抿了抿唇,接着道:“陛下明晚可否与妾约定一叙?”
刘彻漆眸微动,故作艰难:“过两日便是中秋佳节,朕怕是脱不开身。”
李妍听罢黛眉微蹙,红唇一嘟。
刘彻健步上前,握住她的手,郑重其事道:“放心,朕一定来!”
二人话别后便分道扬镳,刘彻目送她走远便转身回宣室殿会见朝臣。
吴丙陈梦率领鸳鸾殿宫娥黄门二十五人,候在殿外迎接李妍,见她车驾抵达,纷纷跪迎。
李妍步下车辇,众人便声震如雷,异口同声道:
“奴婢恭迎夫人回宫!”
李妍轻轻抬手,弯了弯腰,示意众人不必多礼,吴丙与陈梦上前一左一右搀扶着她。
再次与众人相见,竟有些生疏。
她从刘细君手里接过小神仙,抱在怀里觉得安心许多。
吴丙率先开启话机,笑语盈盈道:“夫人气色越发好了,可见上林苑乃风水宝地啊!”
陈梦一旁附和着:“一别数月,小神仙珠圆玉润,看着更结实了呢。”
李妍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小神仙微微一笑,因怕惊扰了它的美梦,便小心翼翼地怀抱着它,温柔地抚摸着它的被毛,然后淡淡回应道:“它近日格外嗜睡,不管多么热闹的场面,只要它想睡,那便雷打也不动。”
众人听罢欢笑一场。
及入正殿,李妍环顾四周,一应摆放皆井井有序,陈列器物皆是从前模样,未见缺损,她缓缓走向雁鱼灯,灯光澄清,一尘不染。
“多亏你们费心张罗着。”
“这都是奴婢们的分内之事。”
为表谢意,李妍给宫中侍者每人赏赐三十钱。
阅过正殿,览罢偏殿,接着移步寝殿,李妍也逐渐找回熟悉的感觉。
趁天色还早,便立即沐浴更衣,换上雍容华贵的宫装,乘车赶往椒房殿拜见卫皇后。
油壁车抵达椒房殿外,陈梦搀扶着李妍步下车辇,吴丙则赶紧上前同椒房殿外的宫娥说话:“有劳通传一声,李夫人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宫娥不敢耽误,转身入殿传信,李妍候在殿外等候中宫宣见,目光投向椒房殿外侍候的宫娥中多出几个熟悉面孔。
她仔细回想起来,倒像是平阳公主府里的婢女。
传信的宫娥出了殿门,行至李妍跟前,屈身行礼,道:“皇后娘娘命奴婢传话,李夫人舟车劳顿,宜善自保养,不必急于一时。”
李妍忽遭冷遇心中疑窦丛生,便与陈梦一番相视。
没道理中宫会拒人门外?
难道是自己离开的这段时日,宫中出了什么差池?
李妍百思不得其解,更担心会有人趁自己离宫兴风作浪。
陈梦发觉端倪,却也说不上来,只暗中观察李妍神色。
“既如此,我便告辞了,明日再来给皇后娘娘请安。”李妍吃了顿闭门羹,心事重重地登上油壁香车准备打道回府,看了殿外侍候的宫娥一眼,目光短短停留了一会儿。
如果自己的记忆没有出现差池,那么卫皇后此刻便是在召见平阳公主,所以才打发自己回去。
难道是自己多心了?
李妍幽幽叹息,看向陈梦,淡定地问道:“宫中近来可有异样?”
陈梦明白她的顾虑,但这段时间却无任何波澜发生,因道:“奴婢仔细留意着,宫中一切如故,左右不过是些旧日的媢嫉之言,夫人只当没听过。”
宫中盛行的冷言冷语她早已领教过,并不会感到稀奇。纵然如陈梦所说,她心里依旧不安。
回到鸳鸾殿后,已是日薄西山,鸠雀还巢。
鸳鸾殿点上宫灯,烛光与晚霞相呼应,照得屋子里明晃晃如新昼。
李妍给小神仙沐浴洁身,带着它去紫房复道漫步,它四肢矫健,沿着台阶上演单腿倒立,溜达地飞快。
刘细君在上林苑只身照顾了它一段时日,小神仙同她也有几分亲近,绕着她的双腿转悠几圈。
刘细君低下身来,看着它道:“小神仙是想要我陪你玩否?”
小神仙两蹄抬起,搭在她伸出的手掌心。
刘细君同小神仙一左一右并驱奔跑,尽情追逐。
李妍看着他们玩得尽兴,心里很是惬意。直到陈梦劝她享用暮食,方才打道回府。
晚膳呈献四鼎,炙蒸煮涮,佳酿一樽。
李妍才开始吃了两口,周芒山便进来回话,原是卫皇后遣长御来访,现下已经到了正殿。
她虽不明所以,却不敢耽搁,只好放下碗筷,匆忙起身前往正殿招呼客人。
长御将贺礼奉上,向李妍郑重行礼,并道:“闻夫人明日生辰,这是皇后娘娘给夫人准备的贺礼,夫人若不嫌弃,便请收下。”
皇后娘娘的生辰贺礼?
事出突然,李妍还没来得及整理清晰,只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福身道:“妾却之不恭,谢皇后娘娘恩典。”
送别长御后她便嘱咐周芒山将贺礼登记造册,心中饶是疑惑不止:
卫皇后怎会知道自己的生辰?她若是有心了解,今天午后请安为何避而不见?
下午还拒人门外,晚上便差人送上贺礼。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妍坐在殿上想着忽然有些后怕,一颗心始终悬着,却也分不出个究竟。
沉思之际,邢夫人迎门而入,李妍见她来了便主动起身寒暄。
“我来的不算晚吧?”
邢夫人笑容可掬,进门后先是赔礼道歉,接着便拉着她的手,满口热心的以“妹妹”称呼,听起来格外亲切。
“都怪我大意,竟险些错过妹妹生辰。”
李妍此刻早已心乱如麻,脸上却看不出任何痕迹。
她惊讶地看着邢夫人,小心翼翼地询问:“夫人怎知妾身生辰?”
邢夫人毫不掩饰地笑道:“才刚接到陛下的旨意,说是明晚要在鸳鸾殿举行盛宴,给妹妹庆祝生辰,真是可喜可贺呀!”
说着,便挥手示意身后的婢女将贺礼献上。
原来是刘彻的安排。
今儿在宣室殿外请他一叙,想他陪自己过个生辰,他假言假语地推辞,谎称脱不开身,转头却布告后宫,要为自己庆祝生辰。
李妍亦喜亦怖,并对邢夫人的贺礼进行推辞。
邢夫人自是不依,假装恼怒:“妹妹不收下,可是心里没有我?”
李妍自知盛情难却,便命周芒山收下贺礼,拉着邢夫人一同坐下说话。
“才刚皇后娘娘送来贺礼,可巧夫人跟着就来了。”李妍笑了笑,心中仍泛起涟漪。
“皇后娘娘这几日怕是忙的没影儿了。”
李妍好奇地看着她:“这怎么说?”
“过两天便是中秋佳节,宫中按例举行盛宴,宴请王公大臣和刘氏宗亲,这样盛大的场面自是容不得一丝马虎,皇后娘娘每年都会亲自督促。还有一事,夫人可曾听说过?”邢夫人目光柔和地看着她,暗暗斜了宫娥们一眼。
人多口杂,李妍自是明白她的意思,当即遣散众人,整个殿内只留下她与邢夫人二人。
“愿闻其详。”
邢夫人凑到她跟前,小声说道:“妹妹可知今儿平阳公主来过?”
这话却是戳中李妍的心思,也证实了她今日在椒房殿外所见所闻,卫皇后的确是召见了平阳公主。
邢夫人继续说道:“平阳侯曹襄到了议亲的年纪,公主只有这么一根独苗,少不得要为他费心张罗着婚事,而皇后膝下长公主年方及笄,正是议亲的时候。我听说平阳公主有意与皇后娘娘结为亲家,让平阳侯娶长公主为妻,事成与否,这几日想必就有音讯了。”
李妍听罢隐隐有些不适,却也说不上来,按理说,皇后嫁女,公主娶媳,这事轮不上她插手,也不好妄加议论。
她沉默许久,才淡淡说道:“如此说来可真是亲上加亲。”
邢夫人远远看了殿外一眼,便以天晚为由告辞,李妍送她走后回到偏殿默默静坐着,思绪万千。
今日在椒房殿遭逢冷遇隐隐刺痛着她的心,邢夫人的到访证实卫皇后的的确确召见了平阳公主,她悬着的心这才稍稍落定。
吴丙端来热好的饭菜,轻声劝道:“夫人忙了一天,不如将就着吃些吧?”
李妍摇摇头,心中沉闷,悻悻道:“拿去吧,我没什么胃口。”
夜深人希,晚风轻慢。
她穿着一身薄如蝉翼的里衣,披了件素色肩帛,独自坐在梳妆台前,靥态生愁,思绪飘飘。
她卸了钗环,褪去胭脂水粉,星云菱花镜内映照着一张美丽的面容,柳眉弯弯,眸若星子,如玉如琢,温婉可人,一头青丝散落两肩,秀美的颈项仿佛玉骨天成。
直到刘彻从身后将她抱住,她才从中回过神来。
他将脑袋埋进她的香肩,亲吻着她柔软的肌肤,吸了一鼻她身上的味道,鼻音浓重:“夫人在想什么?”
李妍欲欲乎醉软,没有搭话。
他停止了一切动作,抬头看向镜中的美人儿,两手拨弄她的青丝。
李妍神志清醒过来,福身见礼,问道:“陛下怎么来了?”
刘彻拥着她坐在灯前,将藏在袖口的锦囊递给她,温柔地说着:“你的生辰朕一直都放在心上,打开看看!”
李妍腼腆地从他手中接过锦囊,迫不及待地打开锦囊一探究竟,定睛一看,令她瞠目结舌:
竟然是一张符箓!
她哭笑不得:“哪有给女儿家生辰送符箓?”
刘彻解释道:“夫人千万不要小看一张符箓,区区符箓朕费五百重金方才求得!方士叔庆告诉朕,它能驱鬼避邪,定能护佑夫人!”
李妍错愕地看着他,讶异道:“五百金?”
五百块金,直接赏赐给自己多好!
刘彻宽慰道:“若能庇护夫人,五百金何足惜哉?”
李妍心头一暖,一阵酸楚,主动勾住他的脖子,与他相拥,暧昧的气氛恰到好处,刘彻顺理成章地享受着软玉温香。
红纱帐内交颈而卧,暖日生烟,勾心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