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九歌没有接话,也没有打断,她直直地站在原地,听着慕容博自说自话。
“我登基好几年过去了,炜弟(先皇第四子)相继有了好几个孩子,在他最幼的孩子过完周岁后几天,我也有了钰儿。”慕容博鬼使神差的说着奇怪的话、数着过去的事,提到慕容钰的时候声音隐隐有抑不住的颤抖。
慕容博眼神空旷无起伏,眼眶却不知怎的泛着红。他念‘钰儿’二字的时候心猛地抽痛,惊觉为父十几年,他这般叫慕容钰不过三两次,众人面前做戏而已。像父亲一样的唤他,竟然从未有过。
叶九歌察觉出他的情绪,眼波闪动一下,终究是没有变换表情。
温景韵的右手微微握成拳,片刻又放开,任其垂在身侧。他从来不会遗漏掉她任何一个情绪的变动,却也从来无法阻止她无形中往深渊奔赴的脚步。
慕容博稳定了情绪,又开口说道:“这个时候,你的父亲还未着急娶亲生子,我有时真想像父皇那般,先给他一堆细细挑着,总比毫无打算的要好。不过想了想,还是未说出口。”
“等我又老了两岁,锦郁在我不注意的时候一个人走了,我接到了她宫中奴才来回的奏,当时也不知心中何种滋味,应该是隐患终于消失了的想法吧。我起身想去见她,为她操持一下送她离开,那奴才又递交一封未封合的信,上面只有一行字‘今错为孽,往不复见’。我便又坐下了,想着我若是出现,恐她去不安稳。原本想把信烧掉的,后来还是拿着放到了隔板里。就是放着你要的东西的隔板,最要性命的东西我都放在里面。”他对着叶九歌解释了一下。
“你去取的时候顺便烧了它吧,原本我想留着做证据,待日后再见以此责她失信。不过想想,我还是决定主动去见她更好,往年我情绪差都是她顾着我,也该由我哄她一次,低头一次。”
叶九歌越听眉头皱的越深,突然猜测不到慕容博此时的情绪,是激动?是悔恨?是顿悟?是反省?
“我又老了两岁,桀儿已经可以满地乱跑,正是调皮的时候。整日一群宫人追在身后怕有闪失。钰儿也长大了些,可他从不露面也不玩耍,他身体不好,也没有人陪着。”
他深呼吸一口气,又说:“也是在那年秋天,给钰儿过完五岁生辰后,你父亲终于有了你。”
他语气中突然有一丝满足,好似心中挂念的终于有了结果。叶九歌一直平静没有波澜的情绪,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像是不知道被谁丢了一颗石子在其中,激起了千层波纹。
叶九歌终于转过身,背着光看颓坐着的慕容博。慕容博回视一眼,又回到自己的双手上。
“我还记得从将军府传出消息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国都中正布置着赏灯会。因着这个消息,赏灯节更热闹了。想去将军府见见你、再抱抱你的,跨出半步又回来了,就挑了一把小玉锁送了去。后来你大了些,却身体不好,不常出来走动,我竟也一面未见着你。”
“只是可惜也未能拜访你母亲,一直想能让叶晟这老古板心动不已的究竟是何等优秀无双的佳人,后来在钰儿生辰宴看见你,第一眼我就明白了。丫头才一丁点大就有了这般动人模样,母亲定然是倾城绝色,是叶晟好福气。不过也不算委屈了,英雄与美人,素来般配。”
慕容博的脸上存留着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祥和,嘴角上扬中有着说不出的欣喜,也不知此时在他脑海中究竟出现了什么?
是素未谋面却能够想见的将军夫人?是平和一生、鞍马江山的先皇?还是许久未见却又萦绕在梦、郁结满满却又情肠不断的魂灵?
慕容博动作缓慢的将摊在面前的双手轻轻合上,又徐徐展开。往来好几次,好似孩童玩闹一般,也如孩童那般轻易红了眼。
他怔怔的看着开合不断的手掌出神,人生几十载,说长道短,恍若浮世虚梦。他曾以为他的这一生,手握风云、拨云掌物,已经达到了他要高高在上的目的了。
现在冷静掂量着,他手中握有多少人命,用这些人命换来的,只有满手血污和随抓随放的空气。
叶九歌眼眸低敛,将慕容博的动作一一看在眼里,她语气平静的说道:“你悔了?”
慕容博手掌一顿,想抬起头看她一眼,后来又快速将这想法的小火苗掐灭了。
“丫头,若我从头来过,你道我该如何选择?”慕容博垂头问道。
这个问题他也问过自己好多次,却得不到答案。
叶九歌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若是从头来过,你可能够保证看得清自己?”
慕容博被这个问题问得一震,眼神复杂。认清自己……认清自己!
“你现在知晓你心中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吗?”叶九歌又问道。
慕容博依旧缄默不语。这样的态度让叶九歌还是摇头,方才他像回忆寻常百姓往事般,将自己不长不短、昏暗无光的一生细细数了一遍。他的回忆中无关权谋、无关卑贱,有的只是最普通家庭之间的平常琐事。
她以为,他已经剔除掉障目违心的毒瘤污垢,抛弃一直霸占他内心的虚伪欲望,然后终于能够看清他自己究竟向往渴望的是什么。
“你还是不懂?抑或是明白了却不多说?”叶九歌转过身,偶然瞥见左袖肘部沾有些尘土,右手轻轻拍了两下,指尖又将遗漏的灰轻轻掸了去。
“丫头,你觉得我现在还有必要去明白吗?”慕容博苦笑,这么些年,那些因他的手淌了满地的血早已经将他的良知吞噬了个干净。
“人生如意事不过一二,不如意才是常态,就算是让我从头再来另行选择,也难保我在另一条路上不会遇到另外的绝境。”
慕容博扭头看了一眼叶九歌的背影,见她不接话,又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
“再有不久便是你的生辰,除了小玉锁我竟没再为你做过什么。丫头可曾怪我?”
叶九歌眼神黯然,不回答他的问题,话锋一转又说道:“你可明白先皇为何要将皇后赐予你,让你手握权利,同时也给予你之后行诸多事端的工具?”
面朝着狱门的慕容博眼中倒映着光辉,叶九歌说这话的时候,光辉就在他眼中不停的闪动起伏。就好似夕阳的余晖洒在平静的海面,倏尔被微风拂过,波光粼粼。
眼中的海水游到了悬崖,快要倾泻而下的时候,慕容博快速低下头,那滴海水就这样掉在了地上。
他惊讶的看着这滴眼泪,万般情绪复杂交织,他也不懂,他也不明白。
父皇明知道那是一把利刃,是一把足够让他的野心暴涨的利刃,为何还要那般放心的交给他。他以前认为,父皇是因为太过放心,认为就算将这把利刃交给他也一定会平稳无疑,因为父皇根本就瞧不起他,完全不觉得他能够翻起什么风浪。
但是当他坐上皇位时,他才明白,一个君王在面对一个对手时,从来不存在放过这个选择,君王,也绝对不会留下任何一个会危及自己地位的后患。
至于父皇究竟是什么用意,他不想去深思下去。到现在,他更是不敢再去细想。他害怕这背后的用意会让自己彻底溃堤,他害怕这背后会有压倒他决然反击理由的千万钧压力。
“既然不懂,那就多费些时日思索吧。”叶九歌原本下垂的眸子在得不到他的回答后,马上抬了起来,眼睛中闪耀着从狱门方向、从温景韵身后透过来的光。
叶九歌不再去关心慕容博究竟是否能明白先皇的良苦用心和从未言表的疼惜,就算不理解又如何,如今的局面无法被挽回,更无法被推翻,他注定要承受的,无论如何也逃避不了。
温景韵的视线一直锁定在她身上,注视着她此刻淌了光的面容。
叶九歌对温景韵回以微笑,动了动身子打算朝他走去,突然一顿,眼神闪了一下,心思一转又开口对身后的人说道。
“你对父亲多年的关心我会带到,下一世,切记活的明白些。”
叶九歌说完,右脚在同一时间抬起,身体也随着向前倾去。
慕容博惊愕的抬起头,张大嘴看着逐渐远离的背影。从他张开的嘴中好似有什么要溢出来,到最后也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闭上了嘴,眼睛注视着叶九歌,直到她彻底消失在眼前。狱门又被沉沉的关上,隔绝了所有的阳光。
慕容博颓然的低下头,与这满室的灰暗亲密接触。他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回想着自己说的话,还有叶九歌说的话。
活明白?
他何尝不想活的明白些,他如何会不懂,可是,如今明白又有何用?这辈子他亏欠的人太多,至亲、臣子都已经沉陷在这满手的血污中。明白,可能洗清这满身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