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定山大过年的,被二娘训得灰头土脸,微醺的二娘把平日里的不满都说了出来。只是她不满的并非这里生活清苦,也不是和团团分离,而是定山一两个月才出现几天,再过几个月孩子呱呱坠地,等做了现成的爹抱着孩子傻乐时,永远也不会看这十个月里千叶的辛苦,男人就会觉得女人生孩子天经地义,不会懂得珍惜。
定山企图为自己辩解,又被二娘说他嘴硬,罚他把一桌碗筷都刷了,吃了年夜饭女人们围着暖炉喝茶吃瓜子,就见他进进出出打水洗碗忙个不停。
可二娘当真是醉了,没等到子夜就睡了过去,惠梨和楚歌虽然守了岁,苍云山下天寒地冻这房屋又不甚避寒,一过子时也都去睡了。千叶不被允许熬夜,反是小睡片刻,在子夜时分朦胧醒来,睁眼就看到定山坐在她身边。
“怎么还不睡?”千叶慵懒地问,仿佛还在神山侯府里那般惬意,但听丈夫说,要等水开给惠梨她们烧汤婆子,才软软地笑了,“我害你挨骂了,是不是?”
“你若站出来帮我,二娘连你一道骂。”定山笑着,在千叶额头亲了一亲,一面往她手心里塞了只小红纸包,“压岁钱。”
千叶一愣,把红纸包拿到眼前,从里头摸出两块银锭子,她已经五年没拿过压岁钱了,皇爷爷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瑾珠就抢走了皇帝给她的压岁钱,当着很多人的面堂而皇之地抢走了,也没有人管瑾珠。再后来,千叶就不去要,也不会有人给她送来。
“这是给孩子的。”定山故意道,“你替孩子收着。”
千叶心里一咯噔,立时就问:“那我的呢,我没有吗?”
定山笑了,千叶着急的模样那么可爱,怀孕后比从前胖了些,脸蛋儿也圆润起来,一笑总是憨憨的,叫人爱不释手。他把着千叶的手,将银锭子凑在火光下,银锭子的底部刻了字,一块是千定,一块是叶山,两块银锭子拼在一起是个同心结,上面写千叶和定山。
千叶讶异极了,拼起来反反复复地看,问道:“你从哪儿弄来的?”
定山道:“山里头打造兵器之外,也为皇帝铸银,我悄悄自己做了一块。”
千叶笑得那么灿烂,仿佛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欣喜,定山把脸凑过来,想让她亲亲,可千叶却一巴掌推开:“了不得了,这才多久就假公济私,这银子可是朝廷的银子,我可不敢要。”
定山便要来亲她,两人闹作一团,这静谧的山里笑声格外明朗,千叶按着定山道:“可不能闹,外头听得真真儿的,还有,别伤了孩子。你也累了,转眼又要走的,躺下多陪陪我。”
定山去将开水冲了汤婆子,到惠梨房里给妹妹塞在脚底下,便匆匆回来洗手脱了衣裳,钻到千叶的被窝里。千叶在他怀里说:“这是我五岁以后,过得最好的年。”
且不论幼年时如何,只说过去的五年,春节时千叶会被要求参加国宴,可她永远是安安静静呆在角落里的那一个,能走的时候就一定会离开,躲在自己的宫殿里,生怕瑾珠会带着小太监拿爆竹来吓唬她。不论是前头绚烂的烟花爆竹,还是瑾珠的恶作剧,过去的春节都是“热闹”的,但那份热闹下,只有千叶绝望而冷漠的心。八壹中文網
此刻的深山之中,静谧得毫无春节气息,便是山下远处的农家燃放爆竹,声音也传不过来,可这冷冷清清里,千叶身边有爱她的人在,温暖的屋子温暖的怀抱,耳边能听见丈夫胸膛里的心跳,她很满足。
“定山,你几时走?”
“初三进山。”
“这么快。”
“对不起,二月里我会回来看你。”
屋子里静了片刻,千叶道:“这些都不要紧,定山,只要我生的那天你回来好吗。可我都不知道会是哪一天,也不知该去哪里找你,我只能等你回来。”
定山心疼极了,答应道:“我一定回来。”
京城之中,元月初一,皇帝带四皇子率群臣祭告天地社稷。许是昨夜贪杯,今日皇帝精神不好,归来后便直奔芳贵妃的殿阁,倒在美人榻上不言不语。芳贵妃很担心他的身体,想要宣太医来瞧,却被皇帝责备:“大正月里,看什么大夫?”
然而皇帝这个情形,已经很久了,围场遇袭之后,皇帝一直惶惶不安,几个月来无心房事,一到夜里就难眠,说白了,就是怕死。他还对芳贵妃念叨:“他们挑唆了朕与威武府的关系,真出了什么事,老将军也不会来救朕的。”
这些话,芳贵妃一个人藏在心里,连儿子也不敢说,而她现在最担心的是,万一哪天皇帝一命呜呼,传位之事不明不白,芳贵妃现下积攒的实力,未必抵得过韩氏外戚。而在此之前,她曾以为自己可以拥有千叶背后神山侯府的支持,但千叶这一走,加上梁惠梨和儿子的婚事被她搅黄了,梁家的人若记恨她,又怎么会帮忙呢。
“皇上,您千万保重龙体,何必忌讳什么正月呢,太医院新来的几位大夫医术高明,让他们瞧瞧吧。”芳贵妃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皇帝的长命百岁。
可皇帝却喃喃自语:“千叶的孩子是几时生?”
芳贵妃应道:“之前算的日子,端阳节那会儿。”
当苍云山下的积雪化开,雪水滋润了万物,草木抽芽吐蕊,脱下银装素裹,便是青青绿意。
楚歌走了一趟京城看望团团,回来时千叶和惠梨去山路下等她,姐妹三人一起看到了山下远处的田地里漫天遍野黄灿灿的油菜花。
昔日皇城御园中也有花海,真真姹紫嫣红的世界,千叶曾在那里有过最美好甜蜜的童年,此刻御园里的花一定也开了。但千叶对那里早已没了任何留恋,甚至在不久的将来,她会和丈夫一起,踏着硝烟重新走进那座皇城。
二娘给千叶算的日子,也是端阳节,便叮嘱定山那几天一定要回来,可是四月末的最后一天夜里,千叶的肚子就开始疼了,她没能等到定山回来。
分娩的痛苦伴随着生命的希望,让人绝望的同时又生出无限勇气,一次次剧痛一身身的汗水,熬过了子夜,熬到天明,孩子终于露出了脑袋。千叶已经奄奄一息没有了力气,只听见二娘在喊她:“千叶,就差一点了,再用点力气。”
十九年前,母亲也是这样生下了她吗,这十个月里孩子每一次在腹中有动静,都牵扯着千叶的心。孩子不动担心他不好,孩子动得太厉害,自己也吃不消,每一天都在忐忑中睡起,忐忑中醒来,最后这几天,已是夜不能寐,每晚担心孩子会不会突然就要出来了。
十九年前,母亲也是在这样的不安中,迎来了她的生命。
可是她们的缘分太短暂,仅仅五年的光阴,千叶都没能好好记住母亲的模样,更让她愧疚和痛苦的是,她用了十三年的时间来憎恨这个世上最爱的她的人,却不知母亲走得那么悲壮,她意识消失前的一刻,一定放不下自己。
“娘……”
泪水奔涌而出,撕心裂肺的剧痛,把千叶从模糊的意识激醒,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剧痛之后只觉得腹下一松,之后眼前一片漆黑,便失去了意识。
惠梨在门外来来回回地徘徊,几乎要把门前的土地刨出一个坑,屋子里终于传来婴儿的啼哭时,第一缕阳光洒落下来。她听着哭声,惊讶地看着日出,而门前传来仓促的脚步声,衣衫凌乱满身油腻的男人出现在那里,惠梨心里一唬,可马上就发觉,这是她哥。
惠梨哭了:“哥,嫂嫂生了,你怎么才回来了?”
屋子里嘹亮的哭声不断传来,听见楚歌在喊:“惠梨,再拿热水来。”
惠梨便顾不得这个脏兮兮的男人,忙去厨房打热水帮忙,定山站在门前透过细缝里看,千叶正昏睡在床上不省人事,他心头一惊,不顾一切地闯了进去。
突然闯进来这么一个男人,二娘也吓了一跳,但楚歌很快就发现是定山,二娘含泪上来打他道:“傻小子,你都做爹了,浑身这么脏,我怎么把孩子抱给你。定山,是个闺女,可漂亮的小闺女。”
“千叶,千叶你醒醒。”可定山没顾得上抱女儿,也顾不得和二娘说话,一心只想让千叶醒过来看她一眼。
千叶是精疲力竭才昏睡过去,伤口没有崩裂,没有出太多血,虽然时间熬得久了些,也算是顺利地产下了婴儿,此刻朦朦胧胧听见丈夫喊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下意识地睁开眼睛,脏兮兮满脸黝黑的男人出现在面前,反把她惊醒了。
“定山?你这是……”千叶气息微弱,可丈夫这模样,太吓人了。当初喜帕揭开,若是见到这么一个人,她是绝对不会把心交出去的。
“昨晚一夜我都在炼铁。”定山胡乱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露出几分干净的肌肤,他从没这么慌张过,“本打算明天回来的,可一整夜我都不安心,想着无论如何都要来看一眼,等不及换衣裳洗澡,就跑回来了。我还是迟了些,没能兑现答应你的事。”
千叶撅着嘴,眼中含着欢喜的泪水,软绵绵的拳头打在定山的肩上,嗔道:“要是我睁开眼睛还见不到你,我真是要恼了,再也再也不要给你生孩子了。”
提起孩子,千叶忙问:“孩子呢?”
二娘抱着襁褓来,撵着定山道:“快出去洗洗,孩子要吃奶了,你杵在这儿千叶怎么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