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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章 贬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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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窗外又飘起大雪。

京城的天气就是这样,夏天热得很,冬天冷得很。屋子里烧着暖烘烘的炭盆,秦画晴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叹了口气,翻身下榻,披上狐裘,伸手推开窗户。

冷风一下灌了进来,秦画晴眯了眯眼睛,望着幽深寒夜里的树影幢幢,手肘靠在窗框上,托着下巴,满脸郁色。

待自己及笄,父母就会张罗她订亲,她这辈子当真是一点儿也不想嫁人。可大元朝风俗如此,女子一旦及笄,越早订亲越好,若是过了十七还不嫁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倘若真要嫁,也必得是她喜欢的人,喜欢她的人。

那个人不能像永乐候世子一样三心二意,也不能喝醉了酒便对她大吼大叫,更不能和楚王、郑海端等人有交集。最好还有德有才,重孝重礼,温和儒雅,明辨是非……可世上哪里有这样的人?

思及此,秦画晴脑海中闪过魏正则的名字,登时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暗道自己怎能有这样的想法?

她拍了拍脸颊,才吹了这么一会儿冷风,脸便被冻木了,但心底却微微发热。两世为人,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思绪。当年和永乐侯世子在一起,也是稀里糊涂的,订亲、拜堂、为人妇,一切井然有序。然后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纳妾、彻夜宿在别人床上,表面还说不得,为此争风吃醋,攒怒生气,窝在那深宅里白白蹉跎了青春年华……

那种滋味她不想再忆起,今生也不会再重蹈覆辙。

细雪飘进,秦画晴脑子里也清醒了些,她唉声一叹,合上窗棂。

这一睡,便近晌午。

锦玉轻轻推了推秦画晴,却见她昏昏沉沉,说话也含糊不清,忙伸手一探,额头竟是滚烫。

“黄蕊!”锦玉失声惊叫,黄蕊忙从外面奔进屋子,“锦玉姐,怎么了?怎么了?”

锦玉又摸了摸秦画晴额头,急道:“快去告知夫人,小姐发烧了,立刻请梁大夫过来。”黄蕊一瞧,窝在床铺里的女子面色发白,立刻点头,“诶!”她跑的太急,险些将门口的百鸟屏风撞倒。

秦画晴虽然昏沉,但意识还算清楚。

估计是昨晚吹了风,这一下就病倒了,她讨厌冬天不是没有理由啊……

张氏和秦获灵很快便赶了过来,张氏给秦画晴头上换了一块湿帕子,心疼极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就病倒了?眼看过几天便是你及笄礼,你说你……”

“娘,你少说两句,阿姐还病着呢!”秦获灵不满的打断她。

张氏语气一顿,看着秦画晴苍白的小脸儿,这数落的话怎么也说不下去。

张氏伸手捋捋她耳边濡湿的头发,眼底满是疼爱,过得一会儿,梁大夫背着药箱来了,隔着帘子静静诊脉,随即道:“夫人大可放心,不过是普通风寒。开几副药,用小火五碗水煎成一碗,按时喝三次,烧一退便无碍了。”

张氏道了谢,让秦获灵亲自把梁大夫送走,这才转回秦画晴榻前守着。

锦玉将熬好的药端到榻前,张氏接过碗,亲手喂秦画晴喝下,秦画晴虚弱的说:“母亲,你别担心,我很好……”话音未落,人便又虚弱的昏睡过去。

秦获灵和张氏守了一会儿,嘱咐锦玉好生伺候秦画晴,让她安静休息。

秦画晴做了一个梦,梦见宁古塔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将她掩埋,带来刺骨的冰冷,最后一眼,却是父亲人头落地的样子,血腥至极。她一哆嗦,便睁开了眼,却见自己脚边放着两个汤婆子,锦玉正支着下巴在她榻前打瞌睡,桌上的蜡烛几欲燃尽。

窗外积雪压断枯枝,发出“咔擦”轻响。

“锦玉,给我倒杯水。”说话出声,竟是无比嘶哑。

锦玉陡然醒了过来,忙站起身,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小姐,你睡了一天一夜,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秦画晴就着她手喝了几口,觉得嘴唇不干了,才道:“头还有些晕,身子也无力气。对了,现在是什么时辰?”

锦玉又给她倒了一杯,道:“子时三刻了。”

“几月几日?”

“明日一早,便是冬月初六。”锦玉给她掖了掖被角,“夫人说了,若小姐你还是不舒服,及笄礼便往后挪几天。”

秦画晴颦眉摇了摇头:“这怎么行?我再将养一日也就差不多了,如期举行便是。”

锦玉点点头:“梁大夫给的方子剂量大着呢。奴婢只是奇怪,小姐你好好地怎么一晚上就病了?”秦画晴可不敢告知她半夜睡不着觉,吹了冷风,抿了口茶,含糊其辞:“我也不知什么时候染的病气。”

锦玉没有再问,而是去拨弄炭火,让火烧的更旺一些。

秦画晴捧着茶杯,心事却化不开,她蹙眉道:“锦玉,你明日一早去寻魏大人,问他能否来参加我的及笄礼。”能找借口远远看上一眼也好啊,即便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啊?”锦玉正在剪灯花,闻言不由惊讶,“魏大人和老爷政见不合,应该不会来的。”

秦画晴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荒唐想法,其实她并不是想让魏正则参加的及笄礼,只是想让对方知道,她及笄了。

“别管那么多,你按吩咐去传话便是。”

“是。”

锦玉看了眼秦画晴晦暗莫名的神色,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心中倏然一惊,但转念又觉得不可能。

秦画晴困意上涌,放下茶杯,窝进被子里继续浅眠。

月初,楚王向圣轩帝引荐了一名紫华山得道高人,此人名曰丹青子,自称修炼长生仙术,于乾德八年生,今已有九十岁。

他真人约莫四十上下,三缕长须美髯仙气飘飘,着道袍,持拂尘,腰悬八卦镜,脚踏七星靴,甫一进宫便在圣轩帝面前表演了一手“白纸显字”“化水成灰”“掌心生火”,并进贡仙丹二枚,圣轩帝当夜服下,揽镜自照,只觉精神奕奕,眉眼放光,走起路来步步生风,一晚竟临幸四名嫔妃,次日又早起早朝,容光焕发。

圣轩帝当即便大喜,在朝中钦封丹青子为大元朝国师,负责炼丹求长生,捉鬼观天象,并在紫华山和京中大兴土木,兴建丹青观,塑丹青子泥像,供后人参拜。

这等荒唐事,李赞等人当然要出来谏言,可圣轩帝对丹青子深信不疑,隐忍怒气,险要大发雷霆。

李赞上前两步,大声道:“皇上,谓长生可得,而竭民脂膏,滥兴土木,法纪弛矣!”

圣轩帝怫然不悦:“朕修建丹青观,是为福泽百姓!”

“古者人君有过,泽被于民,赖臣工匡弼,而今皇上却竟靠修建道观设坛作法,第恐贻笑大方!”李赞也是直言惯了,此言一出,朝中一片哗然。

郑海端等人脸上闪过幸灾乐祸,秦良甫作为谏议大夫,却眼观鼻、鼻观心,漠不关心。

圣轩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正要发怒,却见魏正则迈步出列,插话道:“李大人,夫天下者,陛下之家也,人未有不顾其家者。皇上兴建丹青观同政事也无冲突,国库尚充,依微臣之见,此意甚好。”

项启轩也连忙附和。

李赞这才抬头看去,但见圣轩帝眼底杀意渐淡,才知道自己这一条老命刚才险些就没了。

圣轩帝隐去不愉,指派户部拨银,规定工部要在明年中旬竣工,宣布退朝。

群官走出大殿,李赞还是怒气难消,拉着项、魏二人,低声道:“那丹青子一看就是个老神棍,陛下连他鬼话也信?这世道还能不能水朗天清了!”

项启轩急道:“你在朝上这般拂皇上面子,他不杀你已是皇恩浩荡。”

魏正则淡淡开口:“凡用丹药者,初时极好,再而衰,三而竭,且易怒偏激,方才皇上眼睛发红,我便知他起了杀意,李大人,以后切莫再如此行事,天早已不是天,地也不是那地,我等需得韬光养晦了。”他拉长尾音,不忍叹息。

李赞不禁长“唉”一声。

三人刚出东华门,却见前面的人正是秦良甫,他身旁一名着六品官服的官员正叽叽喳喳说着什么,走近一听,却是在说:“……你不提拔我又怎样?我还不是官升一级?”

魏正则目光微微一凝,语气晦涩:“工部员外郎,张横。”

“狗咬狗。”项启轩嗤笑一声。

还在天子脚下,人多口杂,秦良甫懒得搭理张横,只把他当做跳梁小丑。

张横却不依不挠起来:“你怎地不说话了?你不是看不起我张家吗?现在我女儿同永乐侯世子交好,我儿子也高中了,郑大人看重我,迟早官运亨通,你不过……”

“张大人。”

突然身后有人喊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懒洋洋。

张横和秦良甫同时转身,见是魏正则一行,不由愣了愣。

秦良甫一言不发,张横却立刻换了张谄媚的脸:“李大人、项大人、魏大人。”

李赞和项启轩没有搭理,魏正则却是微微笑道:“大理寺前些日子复审工部屯田主事,说半月前给张大人送了七百两银票,请张大人给予提携,不知此事可谓真假?”

张横心虚极了,他的确收了那人七百两,本以为那厮锒铛入狱是不会抖露出来,没想到还是传到了魏正则耳朵里。

他立刻否认:“一派胡言,空口无凭,定是污蔑下官,魏大人切莫听信了!”

魏正则睨他一眼,不咸不淡道:“清者自清。”

张横莫名被他盯的发憷,忙拱手道:“衙门还有要事,下官便不作陪了,告辞,告辞。”他被魏正则摆了一道,心头越想越不乐意,脚步一顿,回过身道,“魏大人,听说你明日便要去渭州任职,下官在此先恭喜了。”说罢,立刻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项启轩忍不住骂:“郑海端是越来越没水平,连这种人都肯收罗!”

一旁的秦良甫闻言,满面惊讶,他问:“好端端地,你为何要去渭州?”

魏正则正欲搪塞,却听项启轩讥讽道:“还不是多亏秦大人您所赐?上次文霄兄替你求情,惹恼皇上,直接贬他去渭州做刺史,从此天远地远,秦大人再不用担心谁挡你路了!”

秦良甫神色怔然:“竟有此事?”

李赞一捋胡须,眼珠子转了转,道:“擢升贬谪皆有定数,秦大人也不要过意不去,文霄才干出类拔萃,要不了几年还会回京。”

这话说来,也不知是安慰秦良甫,还是安慰他自己。

魏正则倒也不在意,还笑了起来:“渭州虽偏远贫瘠,但天高皇帝远,我也可趁机偷闲。”

秦良甫心里不是滋味,却又不知说什么好,要他道歉感谢是万万不成。半晌,他才没话找话道:“本说明日小女及笄礼,请魏大人一同饮筵,看来是不能了……”

李赞一听这话,脱口便道:“怪不得文霄让老夫带礼过来,原来秦大人早就此意。”

“什么?”秦良甫一头雾水。

魏正则要阻拦却是晚了,李赞老脸笑呵呵的,“那多宝流光金步摇,其实是魏大人借老夫名义相送。”

这东西秦良甫知道,当晚回去,张氏絮絮叨叨在他耳畔说了好几遍,夸李老儿大手笔,却没想到是魏正则送的,他这又是什么意思?

魏正则却笑道:“上次秦大人送的画我甚是喜欢,此次不过是借个由头还礼罢了。再说,李大人送的礼才更贵重。”

李赞摸摸下颌花白的胡子:“哪里哪里。”

他一生清廉,若不是孙子看上秦家嫡女,他还舍不得呢。

秦良甫倒没有多疑,李赞又请他晚上一同在会仙楼参加践行宴,秦良甫思忖片刻,还是应下了。客套一番,几人见无甚好谈,便各自回衙门理事。

魏正则左右没有可整理的卷宗,待明日交了官印,便要领着文书前往渭州。和大理寺同僚作别一番,他提早离开,回府收拾细软行李。

故此,锦玉赶到魏府,便见一派忙碌搬迁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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