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皇上也让人好好安排了一番,说是今晚要替安贵妃好好热闹一下。”
盛太后便点头道:“毕竟是安国公的面子在那里放着,皇帝便是气恼之前的事情,也不会跟安贵妃生太久的气的。只是,皇帝这一直不曾踏足后宫,这样的事情,若传扬出去,只怕又会被那些言官们议论纷纷啊!”
这样的话柄穆华与穆连都不敢接言,只有盛太后沉吟了一番之后,才道:“不过今晚既然皇帝都发了话,要替安贵妃好好操办一下,那哀家就送她个顺水人情,就当是…….哀家送给安贵妃的一份贺礼罢了。”
说完,盛太后便对穆莲低声吩咐了几句,穆连听得明白,心里虽然连连叹息自己倒霉,但是却不得不遵从主子的指示。
只是,一想到皇帝发现这件事之后的可怕后果,她就忍不住瑟瑟的打了一个寒颤。
之前为了让纳兰仙卉对皇帝死心,太后便要挟着安贵妃当众说出了自己那并不存在的身孕之事,随后,得来的是皇帝长久以来的冷漠与积压在心里的怒火。
据说,安贵妃为此还专程写了近十次的请罪书,又脱簪请罪,在紫宸殿前跪了三天。
她还是贵妃,身后有势力雄大的娘家,还有七公主这个皇家血脉作为依靠。而自己,只是一介奴婢,皇帝一怒之下,便是不能对自己的母亲怎么样,可拔剑杀了她这个奴婢,却是不用多想的事情。
穆莲心中了然,却也只能以令行事。但她在退下去到时候,却不由露出了一个凄苦的表情。
这天晚上,因时是夏日,且适逢安贵妃平时也喜欢荷花,故而连夜间晚宴也摆在太液池上。
此时宫内华灯初上、星光澹澹,漫天碧绿荷叶在暮风中摇曳,粉红色的莲蕾或含苞待放、或娇妍欲绽,盈盈临水向上极尽诱人缥缈之姿。
偌大的莲湖水面之上,一浪一浪的清新荷叶香气绵延漫开,似清新雨水般洗尽盛夏的炎热,使得画舫周围尽是清爽蕴凉的气息。
夜空沉色越来越浓,数十艘朱栏雕檐的大画舫泛在水中,妃子们皆是华衫彩服、珠坠摇曳,更不时有阵阵娇声软语传开。
一片热闹非凡的湖面上,以皇帝和贵妃共乘的双龙画舫最为华美,上下两层的船身雕画精美、扎灯结彩,船首平台约有半丈宽,以供视野开阔的观赏歌舞。
余者十来艘画舫分载各宫妃嫔,除却齐王生梅妃病重未能前来,其余宫妃悉数到齐,一片流苏翠带的旖旎风光。
南宫弦歌自紫宸殿来此时,此时宫人们刚给画舫彩灯点上,星星点点、零零落落,悉数投影在清香微凉的湖水里,让人仿似身处一带灿灿星河之中。
帝妃二人坐在画舫前板正中,其余画舫呈扇形分列左右,随着多禄一声唱诺,灯火通明的湖面渐渐安静下来。在极轻极细的香风中,有轻柔舒缓的女子歌声传来。
一艘青漆扁叶小舟轻快驶近,舟前坐着四名宫裳歌姬,或素手抚琴,或朱唇启笛,轻吹缓吐出令人沉醉的音律。
一名月白色莹线纱衫女子俏立当中,正在和韵盈盈起舞,微风掠得身上的轻衫越发服帖,勾勒出他纤细曼妙的翩翩身姿。
画舫上的彩灯将湖面映得透亮,连夜空也有几分透亮,照得那女子眉目如画、流盼动人,更有身后青衫歌姬相衬,让人几乎要以为身处蓬莱仙岛之境。
而此情此景之下,安贵妃更是如同其他嫔妃一样,精心装扮了一番之后,举杯对南宫弦歌笑道:“臣妾多谢皇上为臣妾举办的这个庆生宴,薄酒一杯,聊表敬意。”
说罢,她盈盈抬手饮尽,并对身侧的七公主招手道:“来,茹儿叶来敬父皇一杯,祝父皇龙体安康,国事长顺。”
年方三岁的七公主便奶声奶气的上前来,举着手里盛着果酒的杯子,对南宫弦歌如是说道。这孩子因着长的粉雕玉琢,所以说话时也格外的娇憨可爱。见幼小的女儿亦上前来凑兴,南宫弦歌便也展颜一笑,将女儿拢入自己怀里,伸手抚摸了一下其脸颊,并道:“今日是你母妃的生辰,茹儿可有什么礼物送给你母妃?”
“有!父皇请看!”
七公主说着,便将手里的一盏十分精美的花灯拿了出来。显然,花灯不是七公主亲手所制的,因着她这般的年纪,根本不可能做出这样精巧的东西出来。可是,那上面却用七彩的笔墨,写着一手诗词,那歪歪扭扭的字迹里还夹杂着几个错别字,南宫弦歌一看,便知道,这就是女儿送给母亲的贺礼了。
虽是简单的一首诗词,然七公主毕竟只有三岁这样的稚龄,因此,便是安贵妃也感动的生出了酸涩之意。她笑着看着女儿,只道:“好孩子,母妃很喜欢你的贺礼,谢谢你为母妃这般费心了。”
眼见着安贵妃与女儿这般亲密相依,南宫弦歌却不由的走了神。他手中的酒杯尚未放下,心思已飘到了遥远的清凉观中。他不知道,若是自己能与她生下一个这样的孩子,那么,会是怎样的一种幸福?一个长得如她一般珠玉堆叠而成的小女娃,对着自己奶声奶气的叫父皇,自己拢着娇妻爱女,那样的人生,便是不做帝王,又…….
而七公主的一声呼唤,终究将他从这不切实际的幻想中唤醒过来。安贵妃见皇帝面上划过一种不自然的神色,便知道他才刚定然是走神了。
也许,是想起了他心爱的那个女子吧?
安贵妃心中为皇帝默默的做了一个悲悯的动作,不过,旋即就有宫人上前来道:“启禀皇上,贵妃娘娘,皇后娘娘派人送来贺礼。”
咋听一直在凤仪宫中闭门不出的皇后也派人送来了贺礼,不但是安贵妃为之震惊了,就连皇帝也不由的侧目看过去。
只见那宫人将锦盒打开之后,里面赫然就是一颗十分晶莹润泽的夜明珠。其个头足足有一个小孩的拳头那么大,光彩更是十分的均匀难得。这样的夜明珠,别说是等闲世家,就连国库之中,其实也是难寻得出第二枚的。
原本生辰上能收到这样贵重的礼物,且送这礼物的人,还是名义上的中宫皇后,作为东道主,安贵妃应该感到荣幸和喜悦才对。不管心里怎么想,这毕竟代表着皇后对她的一份尊重不是?
可奇怪的是,安贵妃看到这锦盒里的夜明珠之后,却是如同见到什么可怕的事物一般,霍然起身,险些就要当场失态了。
还是她身边的侍女丽菊眼明手快,立即拉住主子的衣袖,低声道:“娘娘!”
安贵妃这才倏然回过神来,正在此时,原本漆黑的夜空里忽然绽放出一朵绚丽的烟花来。随着那声响,众人的视线也就随之转移到了夜空之中,倒是一时间就连南宫弦歌也忽略了安贵妃脸上的不自然。
“母妃您看!好漂亮的烟火啊!那边,那边还有!”
七公主拍手欢笑之余,更连连指着天边的烟火咂舌不已。
“是啊,好漂亮的烟火,可惜,再美的繁华,也就只是那一刻而已……”安贵妃亦随之抬头看向天幕,她喃喃自语,转首望向远处透着灯光的星空,半幕浓黑、半幕光辉,映照着人世凡尘间的芸芸众生。
在繁星如织的星空另一头,星光与灯火交错,隐隐绰绰的投影在碧莲湖中,却被轻轻摇曳的画舫环环推散。
皇帝事先让人预备好烟火,时辰一到,分散在各处焰火手开始齐齐燃放,五颜六色的烟花绚烂飞起,整个夜空几乎被照得亮如白昼。远处歌姬们的管弦声,以及妃子和宫人们的叫好声,熙熙攘攘混在一起,将今夜生辰宴会的喧哗推到了最高处。
而酒过三巡,歌舞节目也过了大半的时候,安贵妃就借口头疼,恰好七公主也要睡了,于是母女两边早早的回宫更了衣。因着今晚是她的生辰,所以皇帝也格外给面子,当着众人的面,亲自将她送下画舫,并说一会再去看她。
而汰液湖的喧嚣仍在继续,只是,围绕在皇帝所坐画舫附近的嫔妃,尽管各自出尽奇招,却没有人能得皇帝的青眼,上的了那艘龙船。
安贵妃在宫人的相送下离开汰液湖之后,就在一处不太起眼的小亭子中遇上了身披紫色披风的皇后曹丽影。
皇后身边只带着两名侍女,再无其他人。
安贵妃心中一紧,才刚饮下去的两杯水酒此时便有些上头了。她勉力按耐住心里的慌乱,脚步有些微微虚浮的上前行礼道:“臣妾见过皇后娘娘,娘娘金安。”
皇后的脸隐藏在亭中珠子的阴影里,并不转过身来,却对她笑道:“贵妃,本宫今日送你的贺礼,你可还满意?”
安贵妃更是手上一抖,险些就将丝帕都落到了地上。她竭力平静的回道:“皇后娘娘的礼物太贵重的,臣妾受之有愧。”
“受之有愧?这话是怎么说的?如今贵妃和淑妃两位妹妹,代本宫掌管六宫事物,本宫才得以有时间和精力好好照顾太子。这样的人情,岂会受不起本宫的这么一份区区贺礼?”
“你们先下去,带七公主回宫好好休息,本宫要和皇后娘娘说会话。”
安贵妃吩咐罢了左右,旋即举步缓缓迈入亭中。曹后亦给了个眼色给身边的侍女,不一会,亭子里便只剩下这两个女人各自占据着一方角落,而彼此间的笑意都是别有一番意味在心底。
皇后看着不远处的烟火起了又落,落了又起,那一抹璀璨的绚丽显然也刺痛了她的眼睛,于是便眯了眯眼眸,对安贵妃说道:“看来皇上对妹妹始终还是有些不同的,就说这生辰宴会,本宫做了八年的皇后,可亦不过是在三十华诞那年,有幸得到了皇上安排的宴会而已。本宫仍记得,彼时的烟火,虽比妹妹今晚的要盛大许多,只是,到底是陈年旧时的回忆了,那样的颜色,自然无法与今夜相提并论的。”
安贵妃便回道:“皇后娘娘谦虚了,其实皇上待娘娘也不薄,有些事情,咱们只要心里明白就好了,何必一定要拿出来做比较呢?臣妾从来不曾忘记自己的身份,既是妾妃,便要安守妾妃的本份。臣妾亦自问,对皇后娘娘从来没有半点不敬之意,还请皇后娘娘明鉴。”
安贵妃此言,分明已经是十足十的向曹后示弱服软之意。曹后心中了然,只是回转身的时候,嘴角的笑意却是凉的惊心。
只见她暗暗咬牙道:“是么?妹妹此言,本宫怎么觉得颇像是诛心之言呢?呵呵,要不要本宫好心来提醒一下妹妹,在本宫赶去牧场接太子回来的时候,你的好哥哥,可是趁机跟皇上提出了,让你回家省亲的要求?本宫虽然比妹妹大一些岁数,可也没有老到糊涂的地步,本朝以来,除了年节时分特例之外,宫中后妃能向皇上请求回家省亲的,从来便只有中宫皇后而已。你们安国公府的用心,难道还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吗?嗯?”
安贵妃冷不防曹后居然得知了此事,她心里暗暗埋怨父兄的急切,当下也只能硬着头皮道:“皇后娘娘,此事臣妾确不知情。若真有其事的话,也是父兄思念臣妾太甚,还请皇后娘娘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宽恕…….”。
安贵妃的话没有说完,便侧面挨了曹后出手凌厉的一巴掌。“啪!”的这一声掌掴之声好不清脆,吸引的站在几十步之外的芷兰宫侍女丽菊等人都伸头过来张望了一下。
但安贵妃却立即朝那边厉声吩咐了一句:“都不准过来。”
曹后见她居然生生的忍了这一巴掌,且还不欲声张的样子,便知道,今晚自己是稳操胜券了。
她随后伸手托起安贵妃雪白精巧的下巴,对着她啧啧笑道:“本宫果然没有看错妹妹,妹妹的确是个能成大事的。只可惜,妹妹没有记住一句话,成大事者,必先断了情爱。妹妹,你从不将心思放在皇帝身上,本宫从前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可是没想到,原来兜兜转转半天,才发现,原来妹妹早在进宫之前,就已经心有所属了。这样的事情,若一旦传扬出去,你说,可叫天下人如何看待皇上,如何看待威名赫赫的安国公府呢?还有,最重要的是,妹妹你那一表人才玉树临风的心上人,若他因为妹妹的缘故,而不幸遭了横死,妹妹便是到了九泉之下,又拿什么面目去见他?”
安贵妃被人拿捏住心底最深最隐秘的软肋,却也只能咬紧牙关,勉力镇定道:“臣妾不知道皇后娘娘在说什么,娘娘,即便是臣妾的哥哥之前曾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可娘娘也不该就此咬住不放,臣妾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更不知道娘娘所说的什么心上人是怎么回事。”
“哦?你真的不知?那本宫今日送你的这颗夜明珠,照这么说来,你竟然也是一无所知咯?”
安贵妃此时已经开始禁不住打颤,她偏过头去,微微闭上眼,似乎想要在这死局当中寻找出最后的一丝生机。
然曹后以嘲讽的话语,粉碎了她心底最后的一线希望。
只见她将手中的一张血书扬了扬,继而不无得意的说道:“这夜明珠,原本是出自汴州第一名门郑氏的家传之宝。而数年前,郑家长公子,也就是你娘家的表哥,将其送给了你作为贺你及笄的礼物。你与郑公子原本彼此心中都互相爱慕,可是奈何,最后家门出于大局考虑,还是将你送进了宫,做了皇上的贵妃。
你不敢将这珠子带进宫,为的就是怕被人发现之后遗祸给家门和你的心上人。可你最终也不能舍得将珠子再次送回郑公子,因为你曾修书一封,上面写着,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江湖中,并让人将明珠送回,最后却被郑公子再次原封不动的送了回来。
而郑大公子,至今亦尚未婚娶,这样的事情,岂能说是巧合?
啧啧,好一对痴情的小儿女,这样的故事,便是本宫这等冷心冷面的人,听了也是十分的感动呢!可惜,你万万没想到,这珠子你原本放在自己家中未出阁时的闺房里,但奉你之命看守这些东西的丫鬟云英,却因为家中父兄欠下了一大笔的赌债,最后铤而走险,将这珠子偷出来典当了。这是云英的亲笔血书,她交代了珠子的由来,和她所知道的一应细节。有了这样东西,你以为,皇上到底是会相信你的辩白,还是会相信本宫的所言?”
安贵妃闻言,全身都是禁不住的猛烈的颤抖了一下。她瞪大双眼,一把抓过那张血书,最后,在看清楚上面的字迹之后,不由重重的跌坐在生硬的亭子间的地板上。
而随着她的身形晃动之余,头上那支硕大的凤钗亦跌落在地。亭子间里只有一盏风灯照亮,侍女们离的也远,然黑暗里亦看得见,那凤钗正展翅闪光,每尾凤翅皆嵌有宝石,尾坠一缕细长的串金珠璎珞流苏。
按照周朝后宫祖制,只有嫔位以上方可佩戴凤钗,皇后十二翅,四妃八翅、妃子六翅,嫔位四翅,若是数目超出便为逾越。
曹后俯身,将那支凤钗捡起来,留心瞧了瞧,只见安贵妃的凤钗不仅做功精致,而且规格也略大,再数过凤翅却是整整十尾。
于是唇角的笑容更加嘲讽,凝视了半响,只淡声说道:“妹妹这支凤钗太大,回头改一改,八尾,才是妹妹该有的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