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丛烨并未见过新皇,只是照着南宫凌沣的衣着气度来判断,其身份必然不简单,应该是皇室之人,而先帝留下的几位皇子当中,与他年龄相仿的便有两位王爷,于是连忙上前行礼道:“不知贵客驾到,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原来是霍府的三公子,果然是名如其人!”南宫凌沣心中冷笑,霍丛烨是京城有名的美少年,可在他看来,这美少年不过也是占着年少轻狂,在这里欺骗人家小姑娘的芳心罢了。
他带着几分不屑的笑容,对霍丛烨点了点头。
霍丛烨有些不知所以,但旋即见到玄衣男子身后的内侍走上前道:“霍公子,咱家随礼亲王到曹府贺寿。这位便是礼亲王殿下。”
“拜见王爷……”霍丛烨这才断定对方果然是先帝之子,一直被流放在封地的礼亲王,他连忙长稽到底,正准备躬身下拜。
“不必多礼了,本王今晚前来,尚未与主家打照面。霍公子且不必声张先。”玄衣服男子止住了霍丛烨的话,一面向徐致使了个眼色。
徐致心中一个咯噔,即刻上前打圆场道:“曹小姐,我家主子正是礼亲王爷。刚才小有误会,还请小姐不要介意。”
曹子静的心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原来对方竟然是当今皇帝的亲弟!难怪刚才能那样的嚣张跋扈了。
心里有小小的后悔,早知这样,不该为了跟他说上几句话,一个人悄悄离席来到这园子的角落里了。
有些不知所措的犹豫,曹子静便抬起眼睛望了望旁边不远处的霍丛烨。她觉得霍丛烨的脸色在月光下有些煞白,不知时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
她见礼亲王已经命身边的内侍向自己解释了一下刚才的举止,也算是委婉的道歉了,便转身屈膝行礼道:“小女见过王爷!方才不知王爷驾到,礼数不周之处,还请王爷海涵。”
她的道歉说的客气而又真诚,倒引了对方穷追不舍:“既然小姐知道本王并非什么登徒子,不如就在此献舞一览。如此,可好?”
曹子静本能的想要拒绝,仓促间却不知如何措辞。正思索间,霍丛烨却急上心头。他是男人,如何能看不出来,眼前的这位身份高贵的礼亲王,眼中流露出的是一种男女之间的好感与占有的神色?
他心下有些慌乱起来,连忙上前躬身道:“回禀王爷,这位小姐乃是姨父小妾庶出的女儿,自幼长在乡间,多有粗陋不淑之处。回来京中不过短短数月时间,唯恐礼仪不周,会冒犯了您的天威。不如……”。他抬起头,微微看了看曹子静瞬间发白的脸色,心中一痛,但仍是降低了声音道:“让我去安排府中技艺出众的舞妓为您献艺可好?”
不如…….她还不如曹府蓄养的那些技艺出众的舞姬?
曹子静痛苦不堪地垂下头。霍丛烨轻描淡写的叙述,剥离出她父亲极力隐藏的事实:她是庶出,她原是不为曹府承认的,她长养在乡间,生母出身微贱……纵然她再美丽又如何?
她终究是低微的,青楼妓女所生的女儿,与他高贵的身份实在难以匹配。
无怪乎,他最终会选择逃避那样的表白。
这样的一刻,曹子静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嘉兴的乡间,他奉姨母之命前去接她回京,想来霍夫人的原意,定然是要自己侄儿定夺一下,看看此女是否能够当得起回京嫁给女婿做继室的胆子的。
而后,两人碰巧在溪边偶遇,他下马小歇,她与丫鬟在乡间采花,去溪边洗手,嬉笑打闹中不慎将鞋子滑进了溪水之中,露出一只光洁小巧的脚来。
他恰好看见那么一幕,站在不远处凝神望她,眼底有那样脉脉如水的情愫,但却最终,他却仍是决定她回到京城。
回京,即是意味着,他要亲手送她去做表姐夫的继室夫人。意味着,他与她此生永无可能。
她曾为此而不解,总觉得他不似这般凉薄的人。那一路上,他对她关怀有加,体贴备至,就连临走时安排自己母亲的种种事宜,他也处理的十分得当甚至是细致。
原来,在他心里,终究还是看轻她的。
老宅的一声赞赏------“声若流珠”算什么?那只是他一句品评的话儿罢了。想来就如同男子去青楼妓院遇着姑娘们在弹琴弄乐,也必然少不得这么一句称赞而已。
原来错的是自己,错的是自己太天真,太幼稚。居然真的以为,自己在他心里,会是不同的。
而此刻应证得来,却只能说明,自己到底算什么?
她黯然,背转脸在月亮照不到的暗处悄然洒下两行凄楚不胜的眼泪。即便他依然是她心中的那个翩翩公子,她自己却恍然无觉,只道是恨他的。他道出了自己的身世,尽管自己并非有意隐瞒,但这样赤裸裸的话语已然等同于中伤。
他的言下之意最明白不过,她是庶出的女儿,身份微贱……他嫌弃她,甚至不让她在人前有尊严体面的微笑。
她,甚至不如曹府中豢养的以色事人美艳舞妓。
此时的曹子静,来不及细想霍丛烨这样说,是否别有用心。此后的岁月,每每忆及此时,她总是忍不住痛悔难当。
垂下头,满头青丝散下,曹子静用温顺的姿态在玄衣男子面前屈膝躬身道:“若殿下不嫌弃粗陋,小女愿为您献上先生新排的一支舞曲,名为《湘君》”。
怀了十二分的意气,曹子静不再看向一旁的霍丛烨。她的心,在皎洁的月色下被撕扯开一个巨大的伤口,而这样的疼痛,终究让她无力再去思考其他。
暗处,霍丛烨痛苦懊恼的低下了头。玄衣男子,玩味的看了看他,又转头去看曹子静。
曹子静回转身,移步到花径中的一块圆形巨石之上。她的身姿本来就轻若惊鸿,今夜的宴会,先生为她准备了月白色粉纱长裙,碧色挽带,上面勾勒点缀着细密有致的浑圆珍珠。
拂下广袖,低垂面容,双脚徘徊于椭圆的巨石之上。月光下,曹子静惆怅寂寥,宛若屈原追书的湘夫人暗自神伤流连于湘江之岸。
抬起右手柔夷,轻轻抚过面容,宛若飞花落入清风中,摇曳起一池的清香。脚下缓缓踱步,左手渐渐起,咻地忽然舞动两条广袖,雪色如玉,月色也为之黯淡神迷。
曹子静在满地清辉中清声唱道:“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驾飞龙兮北征,吾道兮洞庭……”
她的泪缓缓落下,随着飞快旋转的身姿,伴着广袖飞溅于落花丛中。
这悠扬清丽的歌声,在繁花如斯的府院中流溢向四处。飞旋若惊鸿一般的身姿,于月光温柔清冷的照拂下幻化出万般美态。
霍丛烨凝神看着曹子静,心中只觉绞痛难当。生平第一次,深深懊悔于自己的意气用事。原来,自己的心中,一直是在意她的,不是吗?那些强要掩盖的情丝,纠缠如四处攀爬的绿萝,撕扯着他初开的心扉。
便是文景帝南宫凌沣,立在月下,也看得惊心动魄。那舞动的女子,带着伤感与泪痕,宛若精灵一般,将《湘君》的缠绵悱恻,演绎到极致的动人。
此情此景,便是一向对丝竹礼乐不甚有兴趣的南宫凌沣也忽然领悟到,原来,绝佳的舞蹈,是能探及到观者内心最柔软的极地。你也许从未向任何人说过的内心世界,会在这样完美的肢体舞动中,不知不觉向另外一个世界打开。
那些隐藏在人心最深处,最无法启齿,亦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喜怒哀乐,其实,舞姿都可以淋漓尽致的表现出来。且优雅,且从容,且最是真实,不容丝毫作伪。
屈原的此赋中,有美丽柔弱的湘夫人,有英俊不凡的湘君。曹子静这样的女子,自然当得千古惊鸿的湘夫人,只是,谁才会是她此生的湘君呢?
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的,霍丛烨与南宫凌沣,两人互相对视了片刻,旋即又飞快的转开了眼神。
也是这样一眼,窥见了霍丛烨心中最深最痛的悔意与痛楚,勾起了起了南宫凌沣登上帝王之位之后,第一次对一个女子生出的占有之意。
他收回眼光,继续凝眸于曹子静舞动的身姿,嘴角勾起了一个颇有深意的笑容:曹子静啊曹子静,遇到了朕,你看来是无法与你心爱的湘君长相厮守了。
他根本就不值得你这般痴心相付的。
一曲终于舞罢,曹子静将柔软的身段弯曲成半月之状,婉转服帖于圆石之中,右脚跳动裙裾上的碧纱绣珠,以湘夫人委婉却坚决的转身离去,完美的落幕。
没有丝竹之乐,四下却已经皆是惊悚之声。原来,不知何时,参加晚宴的宾客已经齐齐被这歌声与舞姿惊到,纷纷围在周围驻足观望。
曹子静舞罢,提着裙摆,缓缓走下圆石。方才她将脚上的绣鞋踢到在草丛中,仅着罗袜跳完一曲,这会见围观的人多了,才慌忙下来穿上绣鞋。
待她走下来时,只见玄衣男子迎上来,霍丛烨也凑上前。
远处有人慌忙拔开人群越众而出,原来是曹子静的父亲曹元鸿。他躬身向前,借着身后仆人手中的灯笼,看清了眼前的一幕。
就在玄衣男子伸手过去搀扶曹子静时,曹元鸿上前跪倒:“微臣拜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曹子静如遭雷击,她怔呆住,半响才回过神来。
在她思绪尚未完全明白之前,已经被南宫凌沣搂进怀中。玄色云纹中原来隐藏着张牙舞爪赫赫威严的金龙,只是因着月光朦胧,曹子静之前才未曾能够看清楚。
南宫凌沣丝毫不顾及在场的其他人,长袖一挥,曹子静便被他卷进怀里。细腻的蜀丝搽着少女温润的肌肤,曹子静闻到一种淡淡携永的龙麝之香。
但曹子静不知道,自己头上的发钗,嫡母特地命人送来的首饰和胭脂水粉之中,原来也含有情的芳香。
周围的人都低头跪着,南宫凌沣不叫免礼,自然无人敢于冒险起身。
曹子静想要挣脱这陌生男子的怀抱,但她越是反抗却发觉脸庞与他越靠越近。脸颊处不由的飞起红晕,和着头发鬓角处方才跳舞时被香汗濡湿的淡淡绒毛,印在玄衣天子的眼里,显得分外动人。
他忽然有了几分心动,那种感觉,对于拥有三千佳丽的君王来说,很有几分陌生。正想要卸下自己冷漠的表情,温情安慰怀里这个受惊的子静几句,她许是想要开口求饶,却一时苦无勇气。而方才的一场绵长的舞蹈,早已费尽了她的精力。
南宫凌沣只觉脑中哄的一声,全身的血液尽往脑子里冲。她却还亦不知,奋力的在他怀里翻了姿势,用两只已经绵软的手,想要抽身出来。
南宫凌沣比她高出一个头的位置,这样一转动,身子却还被他紧紧的拥在怀里,那柔软的两片唇就这么慢慢的刷过脖子----他只觉得一下子兵败如山倒,亦忍耐不住,猛得亲了上去----
周围一片寂静无声,很快,曹子静就被淹没在男子带有雄性阳刚之气的呼吸中。她幼嫩的心扉,此时无措的如同有几万只小鹿同时奔跑。那样剧烈的眩晕,让她全身不由的开始哆嗦起来。
曹子静在无措中睁开眼睛,她在无声的哀求着。
曹子静感到一阵窒息一般的眩晕,她身体发软,如同脚踩在棉花上面一般。
她想要推开眼前这个陌生到一无所知的男子,却无奈得只能选择放弃。
他想要抱起眼前的这个少女,往身后的内室中走去。
曹子静眩晕的瘫软了,她将身体整个都倒进南宫凌沣的玄色怀抱中。
待南宫凌沣终于吻罢,打横抱起她时,才发现怀中的人儿已经昏厥。他冷峻的面容环视了一下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干了一件荒唐的事情。
“都起来吧!”依旧是那样平静的波澜不起的声音,似乎刚刚发生的一幕,都是大家的错觉一般。
曹元鸿拭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他踉跄着在仆人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仓惶的声音,带着几分惊喜和疑惑,又夹杂着恭敬的躬身问道:“陛下如何驾临寒舍了?微臣有失远迎,实在罪过!”
玄衣天子看了看怀中星眸紧闭的美人,那诱人的芳香依旧荣绕在自己的心间。再看身后白衣胜雪的霍丛烨,脸色差的如同一块铁板。
他轻轻心情大好,愉悦的笑了笑,忽然开口说道:“曹公,朕很喜欢你这个女儿,想要纳她为妃。不知你意下如何?”
曹元鸿听见皇帝口出此言,知道那是志在必得之意,如今自己身为曹氏家主,正巴望着能够和新帝缓和一下关系,既然皇帝亲自开口要纳自己这庶女为妃,他如何能逆君之意?
方才那一幕,众人都瞧在眼里,此后,曹子静得宠于君王,看来已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自己这便是得了天上掉下来的一块馅饼,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庶女而已,认真算来,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他与身边的霍夫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默契的点了点头。
霍夫人也喜上眉梢,虽然这丫头不是自己生的,可自己毕竟是她的嫡母。将来得了宠,众人也会将这荣光记在自己身上。皇帝在众目睽睽之下向自己求亲,这是莫大的荣耀。
曹元鸿虽然在朝为官多年,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他膝下有几个女儿,只不过姿色都并不十分出众,此时难免就有得意之色表露出来。
他长袖一稽到底,掩住满面喜色:“承蒙陛下不弃,微臣等深感荣幸之至。只是,小女尚且年幼,微臣深恐其侍候君上不周。不如陛下将其留在微臣府中,再调养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