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初遇凡尘烟火地
不出片刻，体态丰盈的嬷嬷便领着一众傅粉施朱花枝招展的姑娘们相迎出来了，金步摇，流苏坠，一步一晃叮叮当当的响作一团，一上来便妖精似的把人往里边的厢房领。红儿替你更衣，莺儿给您喂茶，今儿个天热，还有雯儿帮着扇扇子，满鼻子甜腻的香风，叽叽喳喳说不完的吴侬软语。初来乍到的书生秀才往往被姑娘们的热情吓得手足无措，连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
傲狠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倒没觉得什么不适。走进厢房落了坐，把眼下新样的曲子歌谣挨个听过一遍，菜过五味，酒过三巡，已是夜阑更深了，才发现这人间佳酿虽不似天宫玉露那般精妙绝伦，却原来也是会醉人的。
百年禁闭在殿里静得久了，居然还真有些不适应这般热闹，那边广堃还在兴头上，左拥右抱一口一个“娘子、佳人”，傲狠却已被满鼻子脂粉味儿熏得烦了。
身边的花魁软声细语，劝他再喝一杯。虽不至于大醉，却也有些头昏脑涨，推开递到唇边的月光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咦？你这是要去哪儿？”广堃道。
身边的姑娘们也关切地围了上来，“公子怎么了？可是身上有不舒服的地方？”
傲狠越过花丛，淡淡瞥他一眼，“出去透透气罢了。”
广堃愣了一瞬，随即毫不留情地大笑，“哈哈哈哈哈，看来佛祖这百年禁闭真给你关成吃斋念佛的和尚了！”
笑够了，对围在他身边的姑娘们挥挥手，“你们便由他去吧，我这位朋友方才出关，还不适应人间烟火气。”
身边的舞姬歌伎们瞪大了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什么佛祖？什么百年？什么禁闭？想必这二位也是醉了......
独自走出楼阁，身后丝竹喧嚣渐渐淡去，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楼前花草掩映的院里，流水山石，清风阵阵，总算舒服了些。
院里的回廊上昏暗，傲狠又喝了酒，刚往前走了没两步，便有人撞在了怀里。
“抱、抱歉。”想必怀里这人也没看到他，急急推开一步歉意道。
好熟悉的声音，还是那般冷清，却又少了那份终年死气沉沉的淡定。
傲狠蹙眉，几乎想都没想，伸手就抬起了这人尖瘦的下巴，“你......”
眯眼，借着院里惨淡的月光，半晌，终于看清了那双错愕的眸，和素白的脸，整个人猛地便清醒了几分。继续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张脸细细打量一遍，捏着人家下巴的指尖便不由收得更紧，错愕，惊奇，原本昏沉的脑袋都越发的清明......
天璇星君怎么会在此地，难道真是自己喝多了？
上下左右重新细细打量一遍，错不了，连嘴角的弧度都一模一样的刻板。天上地下，还真找不出第二张这般正经得招人讨厌的脸。
“这位公子......”莫望被他捏得颌骨生疼，刚一开口，却听对方突然朗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傲狠终于放开了手，语气里满是不加掩饰的嘲弄奚落，“没想到在这凡间烟花之地也能遇到天璇星君，早知如此，那日灵台山上你又何必跟我假正经？”
莫望愕然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明白他说在什么，揉揉自己被他捏得发疼的下巴，折腰，低头，波澜不惊地一拱手，淡道，“公子认错人了。”
傲狠嗤笑，不由分说地捉住人家的手腕回身往里走，“笑话！便是再过千年万年，我也不至于连你长什么样都不记得。星君不承认也没关系，正好广堃也在里面，咱们进去让他瞧瞧，看他认得不认得......”
“你，你这是......”莫望一惊，身不由己地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高大男子拖拽而去。
傲狠步子迈得大，莫望被他拖得踉踉跄跄，“这位公子......”正欲挣脱，眼前这高大怪异的男子却忽然急急停了下来，莫望毫无防备，又一头撞在了他的肩头。
“抱歉。”莫望捂着微痛的眉骨退开一步，抬头，却看到对方同样一脸怪异地神情。
“怎么......弱成这个样子？”傲狠纳罕地看着眼前瘦弱单薄的人，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喃喃。
掌心覆上这人手腕的那一刻他才察觉出什么不对来——握在手里的腕子细瘦单薄，魂魄虚弱得几乎不可察觉。别说他是天界独掌一方命脉的星君，便是重病多年将要离世的普通人，也不至于是这个样子。
看着眼前奇怪的男子一会开怀大笑，一会儿又面色阴沉，莫望只当不小心惹上了醉汉。方要走开，却见这个一直自说自话的奇怪男人神情肃然地向自己伸出手来。心底是想躲得，可望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便仿佛瞬间被定了形，其中威压让人动弹不得，喘不过气。
而男人只是将冰凉的指尖抵上了他眉心，停留片刻，继续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只有......一枚情魄？”
傲狠愣怔地看着眼前的人，那人也仰脸茫然地看着他。
寻常书生的打扮，朴素得近乎寒酸的淡色布袍，分明是同一张分毫不差的脸，只是......傲狠一顿，才注意到他露在书生帽外的发梢，是黑色的。
“你是何人？”傲狠倏地冷下脸来，话语中不觉便带了几分威压和寒意。
而身份不明的书生还是仰脸定定望着他，连无悲无喜的眼神也和那人如出一辙，“在下莫望，区区摘月楼帮忙管账的伙计，此前未曾有幸结识公子这样的权贵，想必是认错人了。”
书生话说的坦然，不见半分心虚，傲狠手上不觉松了松劲。方一松手，书生便顺利地从他掌中抽回了自己的手腕，微一施礼，转身朝原来的方向离去了。
徒留傲狠还站在原地，望着那单薄的身影彻底消失，依旧有些回不过神来。
有些失神地回到厢房，将此事讲与广堃听，广堃同样不信，“天璇星君乃斗姆元君之子，生于温玉池畔长于北斗七宫，又不是凡人修仙得道才去了天界，凡间怎么可能有同他长相相同之人？怕只是相似而已，夜色昏暗，你看错了。”
傲狠冷冷地看着他，“本君还不至于蠢到这种地步，也绝无看错的可能。”
广堃知他性子，这人若固执起来，旁人说话便都是刮风，就算刑天架在他脖子上，也绝无悔改的可能。于是干脆找来了摘月楼的假母鸨儿，问她：“打杂管账的伙计里，可是有一个名叫莫望的书生？”
看他们神情严肃，风韵犹存的红袖嬷嬷心里一惊，也不知这向来老实的书生怎么会惹到这二位爷。被问起来，只得小心地赔着笑道：“哎......是有这么一个人，就住在城郊的村子里，听说从小就是个孤儿，荒郊野岭被庙里的尼姑捡到了才保住一条小命，我看他无依无靠，孤苦可怜的很，就让他在这里做些差事，好有个生计。不知他怎么得罪了二位爷，老嬷嬷我先替他给您二位赔罪了......”
“嬷嬷莫要紧张，”广堃笑了笑，和气道，“我们与他并无过节，只是方才出去透气，瞧见他神似我一位故人，想再见上一面。”
听了这话，嬷嬷才执着帕子拍拍胸口，像是松了好大一口气，语调都变得欢快起来，“原来是为这事儿，好说好说，赶明儿一早敲了晨钟，我便找人遣他去您二位府上，到时候您再......”
广堃笑着打断，“明早怕是不妥，我们天亮还要赶路，可否现在安排我们叙上一叙？”
善于算计的嬷嬷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这......您说巧不巧......他方才刚回去......”
广堃淡定地从怀里摸出一甸银子放在桌上，继续摇扇和善地看着她。
红袖嬷嬷一把好嗓子顿时中气十足，向身边的小厮高声吩咐，“来钱！去城郊把莫书生找来！”
可怜那书生，前脚刚到家，后脚便又被快马加鞭地带了回去。
这一见，广堃终于也不淡定了，绕着竹竿儿似的瘦弱书生连转了三圈，大叹：“当真是一模一样！”
傲狠冷哼一声，支着额角倚在房内的厚茵软塌上，目光沉沉地打量这人。而这书生依旧是那副呆板样子，静默地站在原地，任凭他们打量议论，不悲不喜，波澜不惊，木然得像块没魂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