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在意

亏他从前还觉得这个书生和天璇太像，呵，现在看来，哪里像了？好歹那位星君也是个一言不合当众拔剑的主，跟这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窝囊废何止天壤之别？

心中这般讥讽着，脸色却不自知地越来越阴沉。

巷子里的拳打脚踢还在继续，书生仍旧默不作声地挨着。身上疼，头上也疼，疼得他站不住，不知何时倒在了地上。眼前有些发黑，正当意识昏沉之际，忽听头顶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又是二三声痛呼，过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些雨点般的拳打脚踢，似乎全都停了。

费力地张开被血黏住的眼，仰头，隐约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山般遮天蔽日地矗立在他身前。暗青锦袍，凌云高冠，衣袖上银线金丝绣织的灵兽云纹带着隐隐华光，无论在哪儿都是鹤立鸡群的存在，即便视线再模糊，也无法辨认不出那人过于出众的飞扬眉眼。

只是那眉眼此刻过于阴沉，周身寒气隐隐，令人不寒而栗。莫望有些茫然地仰脸望着他，而后环顾四周，迟缓地眨一下眼，再眨一下眼，方才看清周围的景象，不觉心里一惊——刚还对他拳打脚踢的人此刻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痛苦地哀嚎着，只有领头的那个壮汉还紧紧靠在巷弄墙边，脸上却是一副更加扭曲的表情。

“你怎么.......”莫望茫茫然地哑声开口，话没说完便被身前的拽着领子粗暴地从地上拎了起来，径直拎到了方才对他拳打脚踢的那人面前。

“打回去。”傲狠没什么语气道。

“......”莫望没有听懂，迷惘地转头看他，“什么？”

“打回去。”傲狠斜过眼角看他，冷冷地重复一遍，“他刚怎么对你的，你就怎么还回去。”

莫望愣了愣，呆呆地看着眼前不知为何面若玄冰的男人，再呆呆地去看墙上满是鲜血的壮汉，才赫然发现这人之所以没有倒下，是因为一把匕首从他肩上洞穿而过，将他牢牢钉在了墙上。殷红鲜血不断从他血肉模糊的肩头渗出，混进深色的衣料中，又一连串地滴落在地。莫望顿时呼吸一窒，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被钉在墙上的壮汉大声哀嚎，一反刚才的凶恶霸道，满口“老爷”“大人”的叫着求饶。

而胁着莫望的男人丝毫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从那壮汉腰间扯下一条鞭子塞进莫望不住颤抖手中。

莫望握着手中的鞭子深深呼出一口气，睁眼，垂眸望着地面，低声道：“算了吧。”

男人按在他肩头的手便霎时用力了几分，捏得他骨头都发疼。

“我说，打回去。”凉薄的声音凑近他耳边，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了。

墙上之人的哀求声更甚，莫望痛苦地垂眸，惨白着脸缄口不语。

须臾，耳边似是轻轻响起一声冷笑，手中的鞭子被人劈手夺过，身后扫过一阵冷风，伴着撕裂了空气的尖锐声，紧接着“啪”地一声，背上霎时着火一般火辣辣的疼。

一只手腕还被那人捏在手里，莫望痛苦地跪倒在地，额角冷汗如雨。许久才费力地抬起头，正对上傲狠冷得快要掉出冰来的眼。

“你不还手，便替他受着。”傲狠冷笑道。

天下竟还有这般不讲理的事，这般不讲理的要求。

莫望咬着苍白的唇，还是捏紧了拳头一动没动。等了半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只有面庞拂过些微轻风，张开眼，余光看到那人甩袖离开时扬起的一截衣袖。

“无药可救的废物。”耳边残留一句鄙夷唾骂，抬头望去，周遭一片冷清，仿佛从未有过那人的身影。

临近傍晚，莫望才一身狼狈地回到府里，依旧是空无一人。那张巧夺天工的镂花软椅孤零零地摆在堂前，不见那个总坐在椅上小憩的人。回到后院打桶井水洗了洗满身满脸的尘土，额角破了个口子，还有些流血，把桶里的水染成了浅淡的粉色。身上的青紫倒还可以忍受，只背后那一条皮开肉绽的鞭痕格外难捱，泡在凉水里时还不觉得，穿上衣服后和粗糙的布料摩擦在一起，就开始疼了。换件干净的衣裳重新走回堂前，依旧不见那人身影，走近软椅旁的石桌边却发现桌上不知何时多出一个玲珑的素白瓷瓶，半指长的东西上繁复地雕满了说不上名的灵兽鸟雀，精致得快不像人间的东西，打开凑到鼻尖下一闻，味道清凉，倒像是用以止疼的创药。

手中的瓷瓶冰凉，夜风卷起满院梧桐沙沙作响，抬头望去，明月风清，府里空无一人的飞檐重楼影影幢幢蜿蜒而去，才发现这府邸当真太大太空旷了些。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那人时而孤高乖戾，时而又霸道得有些孩子气的脸，叹气，真真是个怪人。

傲狠阴沉着脸踏进幽幽冥府时，广堃怀中的妖姬方将肩上的披帛褪下一半，忽听有人破门而入，惊得发出一声尖锐叫喊，慌忙向广堃身后躲去。广堃一边皱着眉望了望门前高冠入云的不速之客，一边扯过一截纱帷盖在妖姬裸露的肩头，颇为无奈地发出一声长叹，整理着松散的衣带懒洋洋地起身迎去，“何事劳北天太子大驾？”

傲狠一进来便阴沉着脸坐到了榻前的方桌边，丝毫没有搅了人家美事的自觉，仿佛这不是黄泉冥府，而是他北天的崇倾殿。

“他不像天璇。”傲狠冷声气闷道。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饶是与他相交多年的广堃听了也先是一愣，转念才明白过来这个“他”所谓是谁，好笑道：“他本就不是天璇。”幸灾乐祸地打量一遍傲狠相当不痛快的脸色，笑眯眯道：“那个书呆子如何惹你了？”

傲狠沉声冷哼，三两句地将方才巷子里的事潦草与广堃说了一遍，向来嬉笑的友人瞬间便没了笑脸，正色道：“傲狠，他是个凡人。”

“我知道。”仍旧不以为然。

广堃微蹙起眉，“既然知道，你就不该插手去管。三界众生，各有各的命数，擅改因果，不知会惹出什么祸端。”

“可本君就是看不惯他那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窝囊模样。”满不在乎地瞥一眼广堃蹙起的眉心，懒懒往椅后靠去，丝毫不曾悔改的语气。

看他不当回事的模样，广堃重重放下手中茶杯，有些急了起来，“窝不窝囊丢得都是天璇的脸，你有什么好看不惯？他本就是去凡间历劫的，受点欺负是理所当然，难不成以后他的每场劫数你都要插手去管？”

这回不可一世的太子殿下冷着脸不说话了，一是自知理亏，二是广堃的话仿佛一记闷棍迎头而上，蓦得将他敲醒了过来。耳边友人的啰嗦开始渐渐变远，满脑袋只剩那句“难不成以后他的每场劫数，你都要管”。

桌子这头，广堃还在絮絮埋怨，“便为了这点事，你还拿鞭子打了他，得道飞升的仙者尚且没几个能挨得住你一鞭，亏你还记得他是个六魄不全的凡人，也不怕打出个什么好歹来。若他挨不住你这一鞭子早早来了我地府报道，你要怎么和天璇交代？”

提起这一鞭，傲狠的脸色也变得不大好看，皱起眉别扭地哼道，“本君给他留了上好的仙药。”

广堃冷笑，“你倒是阔气，可那一鞭子打都打了，你给的丹药再好，难道他就不疼了么？”

“我——”字字句句戳在他痛处，恼怒地张口便想要反驳，却发现无话可说，哑然地瞪了广堃半晌，最终心烦意乱地移开了目光，嘴硬道：“那书呆子纸做的假人一般，想必是不知道疼。”

不过是一介与他无关的凡人，不过是一枚与他无关的残魄，越是清楚这些，越是说不清自己当时何来那滔天怒火。说到底还是怪那呆子自己太蠢，让他还手的时候乖乖还手不就好了？

广堃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略带无奈的口气，“既是凡人，怎么会不知道疼。”

傲狠又不说话了，却仍倨傲地仰着下巴。就当广堃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却听他低声道，“既然会疼，为何不说？”

广堃一愣，“嗤”地嘲笑出了声，“你呀——”满脸哭笑不得的表情，“你当谁都是那般好命？疼了哭了，就有人安慰有人给糖吃？”

傲狠没什么表情地冷冷看着他，广堃不在意地回他一笑。这世间大概也只有他能看出这人墨色沉沉的眸中，分明写着茫然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