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情不知所起
“玩够了就回北天吧,凡人最容易爱上什么人,难道你想当他这一世的情劫不成?”广堃话里有话地同他打趣。
自小生在冥府看惯了悲欢离合爱恨憎怨,广堃向来比他懂凡人,以至往往一语成谶。
可惜彼时妄自尊大轻狂薄幸,旁人口中再心比天高不落俗尘的美人于他也不过是三、四面就唾手可得的芳心。情债高筑成塔只怕要将天都捅穿去,还能笑得凉薄,没心没肺地戏谑一句:“若真是这般,天璇必然再装不出那般镇定自若的表情。”
广堃笑骂他无耻,却忘了告诉他,凡人也很容易恨上一个人。
黄泉冥府无昼夜之分,那日同广堃聊了不知几个时辰,又命小鬼们摆上酒席喝了几杯,待离开时,凡间已是夜深。被一众小鬼们三步一叩首地送出冥府大门,本要直接回他的崇倾殿去,行云而上飞道半途,却神使鬼差地想起了那个笨书生。一边想自己那一鞭子其实并没用几成力,一边想那书呆子毕竟是个凡人;一边想反正自己赐了他药仙亲手制的创药,一边想那伤口毕竟在背上,那傻子自己怎么够得着......来来回回,总是那傻子,心烦意乱,终归还是忍无可忍,干脆调转云头回去看看。
云头落在旧相府时凡间已是三更,来到书生住的偏室,却看到窗纸中仍透出几分昏黄亮光,几乎想都没想便伸手去推门。门扉吱呀一声转开,屋内桌上只一盏油灯,光线昏暗,书生正赤裸着上身坐在桌边,费力地扭转着肩膀对着一面铜镜犯愁。
房门这么被人毫无征兆地推开,莫望吓了一跳,拉上衣袍惊慌地站起身来,扇得灯里那一簇小得可怜的火苗“扑扑”抖个不停。待看清了门口的人,惊慌中便又多了许多无措,傻愣愣地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傲狠扫了眼桌上的药瓶,没什么表情地向他走来,习惯性地命令,“坐下。”
莫望反应不及,先是愣着,而后便傻傻地按他指令坐回凳上,不知他又要犯什么难。等再回过神来,去发现傲狠已将他肩上的外袍扯了下去,自然地伸手去拿桌上装药的瓷瓶。
“不......不必麻烦公子了。”莫望扯上衣袍慌忙起身躲开他的手,本能地拒绝道。
两人面对面地站着,离得有些近,鼻息间都能闻到他身上过于清冷的熏香味道,混着淡淡酒气。无意抬头,蓦地撞进他墨色沉沉望不到底的眼,不觉一个激灵,立时又将头深深低了下去。相对无言,尽是生疏戒备。
傲狠拿着瓷瓶的手停在半空,垂眸望着书生窘迫的脸,顿了顿,转而将瓷瓶塞进书生手中,“那便你自己来。”
似乎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好说话,书生猛地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向他。
傲狠自己则往后退了两步,背靠上屋内梁柱,抱臂而立,好以整暇地看着他,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莫望先是茫然的望着他,明白过来他是真的没有离开的打算后霎时捏紧了手中的瓷瓶,艳艳绯色一路从脖子红上了耳朵尖。
“怎么不动?”傲狠明知顾问地仰着下巴。
书生不语,讪讪抓了抓半披在肩上的外袍,为难地低下头去。一是觉得不好意思,二是确实够不到背后的伤处的位置。
傲狠冷哼,上前一步劈手夺过书生手中的瓷瓶,不满地低声嘟囔,“你就非得同本君对着来么?”却无太多责怪的意思。
这回他再将书生按在凳子上时书生没再挣扎,乖乖任他剥了外袍往伤处上药,雪白的脖颈微微低垂下去,终于不再像个没有情绪的纸人,一双耳朵红得鲜艳欲滴,莫名得生动。
这不就对了?傲狠心道,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地弯起了一边唇角。
书生太瘦,褪下衣衫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对刀削般的肩胛,虽然单薄,线条却温润,似乎一手就能将将握住。肩胛之间是一道微微凹陷下去的笔直脊柱,尽管傲狠自认那一鞭子并没用几成力,却还是在看到那一条从肩胛斜划向腰际的血色鞭痕时皱起了眉。鞭痕中部已擦破了皮肉,血迹虽已凝固,衬在书生过于苍白的脊背上却仍旧触目惊心。
傲狠一手按着书生的脖颈让他整个人俯在桌面,一手将瓷瓶中的药粉细细洒在伤口上。药粉刚一接触皮肤,便感到手掌下的人猛地绷紧了全身筋骨。
“疼?”他倏地停了手,难得细心寻问。
“不疼。”书生却摇头。
傲狠皱眉,无暇他想,又洒一些药粉上去,还未涂抹,目光便落在了书生紧攥着桌沿微微颤抖的手上。方才于冥府时广堃说的话尚且清晰地回荡在耳边:
——[既是凡人,怎么会不知道疼。]
——[你当谁都是那般好命?疼了哭了,就有人安慰有人给糖吃?]
像是在嘲笑他终归还是不懂。
胸口顿时像压上一块巨石,不知名的烦闷之感卷土重来,几乎是粗暴地将人从桌子上扯了起来,满眸尽是喷薄怒意,“觉得疼了为什么不说!”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好似是本君当真闲得无事专程半路调转云头来这人间折磨你不成!
书生被迫转身对着他,泛着水光的通红眼眶尚未来得及遮去,一副受尽了委屈的可怜模样,却仍茫茫然地睁着一双比兔子还红的眼,小心翼翼道:“也......也不是很疼。”
傲狠的怒气总是来得莫名,书生无措地看着他,亦不知自己又哪里惹他生气。本以为又要大发雷霆,却见傲狠只是面色不虞地瞪了他半晌,而后转头轻轻按了按眉心,紧阖着眼像是在极力压抑怒气。又过片刻,竟难得在这唯我独尊了千余年的霸道之人脸上看到了几分无奈的妥协神情。傲狠睁眼,伸手重新将人按回桌上,这一回,动作倒是轻柔了许多,上药的动作小心翼翼,边涂还边笨拙地轻轻吹着气。
“这样总不疼了?”开口,却依旧是生硬的语气。
书生不懂他的喜怒无常,木头人似的老老实实被摆弄来摆弄去,呐呐应着,“不、不疼了......”
然后又是无尽的沉默,他们之间,总归无话可说。
就当莫望紧抿着唇,决心将这场沉默贯穿到底,却忽听背后那人低低道:“以后疼了,你要说。”
书生愣了愣,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纳罕转头,却看到那人神情认真,微蹙着眉垂眼涂药,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开合,“你不说,本君猜不到。”
说完抬起头,和书生纳罕地目光撞个正着。他透亮的瞳仁中映着他墨黑的眸,两人皆是一愣。不知怎么,突然有些别扭起来,扬起眉梢正要嚷些什么,不及张口却看到书生匆匆扭过头去,肩头颤抖,以手掩唇,“嗤”地笑了。
他这一笑,便换傲狠定在了原地。他还从未见过这张无悲无喜的脸上有过这样的笑,和煦的,明朗的,生动真切,一眼万年。好似他这一笑,三月春风都要在城里多驻足几月。从此天璇再不是那个天璇,之前种种百思不解的鬼使神差,都有了解。
傲狠足足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挑眉质问,“你笑什么?”
书生移开掩在唇边的那只手,眼中笑意尚未散尽,像是忍得十分艰难,却又怕被他看出来一般,故敛下眼眸,认真道,“公子是个好人。”
居然连他都被说是好人,不知该说这书生可笑还是可怜,难道他平生都未曾见过什么好人不成?这般想着,心里却其实是高兴的,只是依旧放不下架子,所以冷哼一声不自然地偏过头去,非要把话说得别扭嘲讽,“成天作弄你还用鞭子打你的好人么?”
书生不语,只笑看着他。分明不过是一双凡人的眼,却仿佛早已看穿他的一切。
想来他的万劫不复,也许便是始于那天。
似乎也便是那天,书生开始同他亲近起来,原本只是想看看他的伤就走,却又这么在人间住了一年又一年。
如若,如若当初没有一时兴起去翻月老的姻缘簿,如若书生身边没有忽然出现一个季裴安,如若自己肯低头放下架子坦诚一点,如若稍微少一点霸道,多一些体贴......那么多如若如果但凡曾做到一点,是不是也不至于事到如今生出这许多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