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情不知所起(中)
偌大空荡的旧府邸中依旧只有相谈甚少的两个人,日子却突然变得安稳起来。每日不见那井绳转动,也不闻劈柴扫地声,书生睁眼醒来,府里的柴却总是劈好的,水缸永远满盈,院里干净得连一片落叶都没有,恍惚间让人以为真有传说中的田螺姑娘。
少了那些劳人的重活,莫望只需添灯换烛准备些餐饭,还余大把的闲暇时间可以安静温书,惬意得总让人觉得不真实。
而那人给的药也似有奇效,初敷上时蚀骨疼痛,可不出一日伤口竟已好了个完全,连印记都看不见。还有钱庄那些从前频频登门骚扰的无赖汉,竟像是一夜之间自京城消失不见......莫望手捧一卷书,慢慢想着,走着,不知不觉竟已绕过回廊一圈,又回到了院前。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耳边蓦地响起那人惯来尾调上扬的声音,惊得莫望急急回头,险些自己绊倒自己。
金冠束发,玉带华裳,午后阳光正好,在他身上镀出一层细碎金芒,本就出众得不似人间之人,此刻更加不像了。
书生站在回廊里,傲狠站在凭栏外,一手执着白玉杯探身越过书生单薄的肩头去看他手中的诗书,飞扬的眼尾下一粒泪痣生的精巧,削减了戾气而乖张有余,挑眉道:“读了大半天,怎么还在这一页?”
“嗯?”莫望正偷偷打量他眼尾下的那颗泪痣,被他一问,才傻傻去看手中的书,当看清手中的诗书竟还停留在最初翻开的那一页,霎时便红了脸。
不及开口辩解,惹来那人一串毫不留情的朗声嘲笑,伸手拍拍他的肩,口气愉悦道,“哈哈哈哈,你这般愚钝天资,还妄想考取什么功名?老老实实在本君身边待着吧。”
确实,他的天资,他自己也是知道的,旁人读一遍就懂得文章,他要读两三遍,旁人背两遍就会的诗篇,他要背十几遍。心中有些失落,却还是不好意思地挠头笑笑,扬起脸道:“或许就该听红袖嬷嬷的话,安分在书院当个教书先生,娶个姑娘,平淡一生。”
书生说完这话,傲狠愣了愣,面儿上虽看不出来,心中却涌出一些陌生的情绪——有些紧,有些沉,有些闷。并不多么强烈,却好像密密麻麻千丝万缕,缠上心头,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看着傲狠不知为何又冷下来的脸色,书生堪堪住口,以为自己又讲错什么。而傲狠什么都没说,只喜怒难辨地看了他一会儿,平静转身,有些冷淡道:“本君饿了。”
书生顿了顿,点头应道,“我......我这就去准备。”
其实神仙哪需日日餐食,他却要求书生餐餐准备。反正他不吃,书生也要吃。
不比他的崇倾殿仆从遍地,宾客如云,每日携礼前来拜访的仙者多得可将门槛踏平,人间旧相府里只有他和书生二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饮茶,他读简;他研磨,他写卷;同桌用饭,同桌赏月,从来相谈甚少,但偶尔抬头,看到那人恬静坐在身边,就不曾觉得冷清。回想从前,纵使众星捧月胜友如云,却往往高朋满座推杯换盏之间,半阖着眼倚在座上望着满屋群魔乱舞顿生烦闷之感。
于凡间的日子似乎总过得别处快些,不知何时,曾对凡间万般嫌恶的千般唾弃的北天太子都已过惯了人间的日子。广堃再寻来这人间府里时,看到的就是傲狠懒洋洋地支起一张软椅,挥着一只尊贵的手指坐在院里用法术劈柴的样子。
无奈叹气,他就知道,这家伙,怎么可能乖乖听话不用法术呢?
“何时起,北天太子屈尊纡贵于这人间落魄王府里当起柴夫来了?”身后传来轻佻嘲弄的熟悉声音,便是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你也知道本君这是个落魄王府,经不起冥府小殿下整日蹭吃蹭喝,就不准备你的晚饭了。”傲狠头也不回道。
丝毫不在意府邸主人不欢迎的语气,广堃也随手一幻,在堆满柴垛杂草的偏院里凭空又置出一张软椅,施施然坐下,手中的折扇不停,“前月来我冥府时还说看不惯那书生无能软弱,现在也不知是谁上赶着?”
傲狠神色无谓,倚在椅中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指尖亮起一点灵光,懒懒地敲着软椅靠手上。墙边的斧头便随指尖应声而动,于墙边“哒哒”地劈着柴。
“本君就是乐意上赶着,如何?”傲狠道。
“下凡数月,你也该玩够了。”广堃说。
傲狠侧目瞥他一眼,不屑嗤笑,“三界之内,这话该数你广堃最没资格说。”
绿衫公子却“唰”的一收折扇,不甚认同地缓缓道,“我是比你爱玩没错,可我有分寸,不做太过头的事,不惹不该惹的人。百年千年之后,若我小叔也坐腻了那冥府之主的位子云游海外去了,我甘愿乖乖坐在那殿里看生死簿。你有这样的觉悟么?”
傲狠不语,劈完最后一块柴,收起指尖那一点灵光,半阖着眼懒散道:“我父王不会坐腻那位子。”
广堃挑眉,不置可否,却道:“昨天遇到玄帝,他老人家还问我你的踪迹来着。”
“你怎么说?”
“我说你在天璇宫向天璇星君讨教太虚心得。”
“他信么?”
“自然是不信的。”
傲狠哼笑,“在他眼里,你早已是与我狐群狗党的无赖之徒了。”
广堃装模作样地叹一口气,手里的扇子摇得不紧不慢,“想我广堃走哪儿不是人见人爱锣鼓欢鸣,自认识你之后,竟像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
“笑话,”傲狠翻手托出一杯冒着徐徐热气的茶送到嘴边吹着,“你若不臭名昭著,本君也不会认识你。”
广堃哈哈大笑,“也许是这个理儿没错。”三界之内,他确实同他最合得来。
手中折扇一开一合,自然地另起了话头,同他讲起了这些时日在别处所闻的轶事。可讲着讲着,便发现了傲狠的心不在焉,深不见底的墨色眸子总是时不时地往门口瞥,显然是在找什么。
还能找什么?广堃心知肚明,却坏心眼地不戳破,依旧缠着他侃侃而谈。果然,又过片刻,身旁这人愈发坐立难安了,眉心微微蹙起,手指不耐烦地“叩叩”敲着椅面。
不知何时开始有了这样的习惯,视线中寻不到那枚单薄的身影,心里便立时烦乱起来。既不用他打水,也不要他劈柴,不在本君身边好好呆着,乱跑什么呢?想着想着......之后广堃再跟他说了什么,便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了,只觉得他这张嘴聒噪地令人心烦。
“对了,方才来你这儿时路过集市,竟在里面寻到不少有意思的小玩意儿,彩釉的齐天大圣和太上老君,怒目圆睁的二郎神君和青面獠牙的十殿阎王......哈哈哈哈,若让他们本人看到自己在人间是这副呆头呆脑穷凶极恶的形象,非得气歪了胡子不可......”耳边有人还在滔滔不绝,终于,再没耐心等他把话说完,傲狠放下茶杯,“唰”地起身道,“我去去就回。”
“去找你那豢养在身边的小书童?”广堃笑眯眯地一语道破,刻意拖长了声音的语气嘲弄。
早就听出他那堆没完没了地废话是刻意捉弄,可就这般被戳破,傲狠面子上还是有些挂不住,本能地冷下脸来反驳道,“我找他做什么?”
广堃心下好笑,却不屑再拆穿他拙劣的掩饰,也怕再逗下去真要将这疯子惹急,于是见好就收,大摇大摆地收起折扇,在傲狠撵人之前伸个懒腰自己往门口走去。走出几步又一拍脑门儿“呦”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退了回来,笑弯弯道:“瞧我,差点忘了正经事儿。”说罢无比亲昵地用扇柄拍拍傲狠的肩,“我来是好心要来提醒你,明日便是玄帝寿辰,你可莫要忘了。”
傲狠微微一顿,脸上虽没表现出来,却还是没逃过广堃的眼。为人和善亲切的绿衫公子嘴角的嘲弄笑意愈发浓了,“便知你不记得。”简直不能更招人恨。
“有时候我真怀疑,究竟我是玄帝之子,还是你才是他亲生的?”傲狠斜睨他一眼冷哼。
“我可消受不起这等福分。”广堃勾唇,学着他的模样反唇相讥,“不过有时候我也真怀疑,那书生究竟是天璇留在这人间的情魄,还是你留下的。”声音尚且在空中回荡,人却已如来时青烟般消失在了庭院里,仿佛生怕晚走一秒,傲狠就要撕碎他的嘴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