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朝堂中人,身为朝堂中的妄佞奸臣,身为朝堂妄佞奸臣身边的红人,莫望对汪相的忠心耿耿路人皆知,时间久了,他的话,便也近乎等同于汪相的话。没人怀疑莫大人对汪相的忠心,没人怀疑莫大人传达的命令。
成帝十五年,在帝位上苟延残喘了半辈子的老皇帝终归还是没能长生不死。隔年汪相扶持不足十岁的新皇登基,北方的淮王打着“救驾”的旗号起兵造反,京城竟城门大开无人阻拦,跟着淮王一起回来的,还有当年被流放荒北的季裴安。
站在城楼上望着即将兵临城下的千军万马,终于披上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龙袍的汪潭不可置信地望向一旁不声不响的莫望,声音苍老而迟缓:“是你同他里应外合......”
若一切真的按他计划进行,淮王根本不可能有机会造反,定是有人从中作梗,以他的名义向手下的人传了什么。
这么多年从未信过旁人,竟是败在这不声不响的小子身上,先是震惊错愕,再是切齿恨意,最终却又满心纷杂情绪烟消云散,一如半生权倾朝野的滔天势力也终将随自己归于尘土虚无。
汪潭忽而仰头哈哈大笑起来,“莫望啊莫望,好一副不露悲喜的好皮相——”这么多年蛰伏在他脚边,不见逢迎谄媚,亦不见虚伪欺瞒,连他这般多疑都被骗了过去。
苍老嘶哑的喉咙笑得力竭,枯朽的灰白眼仁再无生气,“老夫万万没想到,最后叛我的竟会是你。”
身上暗紫的官袍在烽火狼烟中飞扬,那人还是当初那副波澜不惊地模样,平淡道:“我从未叛你。”
汪潭朽如枯木的脸上有一瞬短暂愣怔,而后渐渐了然,“打从一开始......”
打从一开始,他帮的就是季裴安。替他挡剑是为季裴安,满身恶名是为季裴安,卧薪尝胆忍辱负重换他信任,皆是为了季裴安。
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汪相黯淡无光的眼里竟又微微生动起来,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满眸满脸尽是嘲讽之意,低声笑道:“哈哈哈哈,我还当你有多精明,枉老夫这么多年苦心教你!”
“你当季裴安能保得住你?他也不过就是淮王脚下的另一条狗。”
谁料他一手提拔起的新朝丞相却缓缓摇头,淡道:“下官所为并非想要自保。”莫望摘下头上的乌沙捧在怀里,“是因天下黎明百姓需要一个好主君。”折腰拱手朝他最后行下一礼,直起腰身转身离去。
走出一段,最后回眸朝那烽火掩映中的城楼望去,一抹灿黄身影从那高墙之上飘落而下,了结一生恩怨算计。
莫望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刚入朝的时候,自己着一身簇绿新袍,第一次踏入那九曲回廊庭院深深的相府,纱帘之后,孤亭之上,尚且权倾一时的老人递给他一只盛满滚烫沸水的青铜茶盅,转头继续若无其事地望着烟波浩渺的无边湖面,淡道:“茶有些烫,要端稳了。”
而他面不改色地自他手中接过那杯满盈着茶水的茶盅,滚烫的温度霎时透过薄薄的杯壁传到指尖,无异于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杯中的茶水太满,随动作晃出了一些,顺着滚烫的茶盅流向手心,蜿蜒而下灼出一道殷红的痕线。而自己没有松手,依他所言稳稳端着茶杯,“多谢大人。”波澜无惊如若没有痛觉,
老人没有回头,仅从侧脸却依然可以看到他长须遮掩下的嘴角唅着一抹似有若无的赞许的笑,“老夫为官六十载,遇过不少事,见过不少人......”说着缓缓闭上眼,似是追忆起流年,复而睁开,这才转过头来定定望向他,“能端住这杯茶的,你是第二个。”
莫望低笑,向来刻板得如一根木头的人原来竟也会勾起唇角和人打趣,“下官还以为,自己是第一个。”
“呵呵......”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那位年近八旬,从腥风血雨中一路走来的老者眼中似乎漫上了一层浑浊不清的唏嘘雾气,不过须臾,又消散的一干二净,再抬起眸,依旧冷酷精明,狡诈得无情,“第一个人,是老夫呵。”
后来之事,果然如汪相所说。淮王入宫,高坐于那血迹未干的灿灿宝座之上,万军面前以谋逆之名赐予莫望毒酒一杯,附于他耳边遗憾笑道:“知你有功,可天下皆知你是汪潭那老贼的人,不杀你,朕没法和黎明百姓交代。”虽还未加冕登基,却已自称为朕。
匍匐于他王座之下的众多功臣之中,不见季裴安。
又传说那日淮王给劳苦功高的莫大人赐酒之时,幽幽大殿门前忽有一人从天而降,高冠凌云,轩裳华胄,周身隐隐华光,就这么于一片刀枪林立,戍守森严的禁军中泰然自若地缓步踏来,赫赫威严,目空一切。
忽然出现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目中无人的不速之客,手持金戈银戟的卫军当即便欲上前缉拿,却突然发现殿内众人皆如被人定身一般动弹不得,只能一个个瞪大了眼,巴巴地看着那人大摇大摆地向王座走去。
座上的淮王亦是紧握佩剑面色铁青,鬓发中微微渗出了冷汗。一种莫名的威压让人几乎喘不过气。
好在那男人似乎对那宝座没什么兴趣,只一步步缓缓走到了跪于王座下的莫望身前,自始至终都未曾看过座上的淮王一眼。仿佛无论满殿将士还是座上的王,于他而言都不过是这殿里的一个摆件。
犹如审判众生的天神一般,不知来历的奇怪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莫望手中的毒酒,勾唇笑得温柔,低声问道:“知错了吗?”
而跪在地上的人却仿佛看不见他一般,置若罔闻地仰头去饮杯中的酒,酒杯靠近唇边之前便被他轻而易举地扬手打翻。
“我早说过,你不过是他过河的棋。”像是早已习惯了他的不言不语冷眼相待,男人还是笑,俯身轻柔地去擦拭他的嘴角,“在他心里,你哪里比的过他的黎民百姓重要?”
而跪在地上的人冷冷抬眸,望向他的眸子不知何时早已疏离得让人陌生,冷淡道:“他比你更像个神。”
男人替他擦拭嘴角的动作有一瞬不易察觉的停顿,墨黑的眸子空洞幽深,唇角的笑意仿佛刻上去的一般。不过片刻却又恢复如常,坦然笑说:“是啊,本君也希望他来做神,我来替他当一世凡人。”
说罢抬手,指尖轻触上莫望的眉间,“他大业已成,你心愿也了了,答应你的本君都做到了,这回你总该甘愿跟我走了?”
“我寿数已尽,今日这酒便是我的宿命。”书生不卑不亢地轻声拒绝,字字如匕首剜在他心尖。
其实疼得双手都颤抖,瞳仁越空洞,面上却笑得越灿烂,傲狠伸手幽幽捧起他的脸,鼻尖抵着鼻尖,距离近到呼吸可闻,双目赤红妖魔般疯癫,“季裴安舍得让你为他卖命,我可舍不得。”喑哑低沉的声音一字一顿,诅咒一般徐徐蔓延至耳边,“你不愿随本君回北天,本君便陪你留在人间,寻一处僻静村庄,就你我二人。”
“从今往后,你哪儿都不许去。”
因为我们已经没有时间。
那日众目睽睽之下,只见一华光隐隐的奇怪男子忽然出现,又带着本该赐死的谋逆罪臣忽然消失,满殿的人皆惊诧愕然,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只有当年曾随莫望一同前去南郊竹林请神的小官面色铁青,膝盖一软竟一屁股跌坐在地......
那轩胄华裳凌云高冠,分明就是先帝在位时好吃好喝供奉于旧相府的“假神仙”,人都以为的“江湖术士”。
后来,有人说那小官疯了,成天疯疯癫癫又哭又笑,一会儿痴痴笑说自己见过真神仙,一会儿又悲恸大哭说:“天子有眼不识泰山,王朝气数尽矣,天劫将至,咱们都得死。”
十七年转眼已过去大半,春秋几度,又一年寒去春来,鸟雀安枝的好时节。门前积雪还未完全消融,清晨尚有料峭寒风,到了午时,却也有个暖意融融的艳阳天。皇城根下的摘月楼里依旧灯火通明,涂脂抹粉指染蔻丹的红袖嬷嬷还是那般火一样嬉笑怒骂的泼辣样子,然而再往外望十几里,却已是一副完全不同的荒夷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