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留下

京城的春风怎么也似乎吹不到百姓那里，南边水患刚平，北边却依旧连年大旱，马上就是播种插秧的时节，龙王爷却丝毫没有要降水的意思，望着龟裂的黄土地，人人心头都是一片挥之不去的阴翳。积弊已久，无力回天，以是淮王登基不久便因独断专行苛政暴政激起民反，大厦倾覆于一夜之间。

旧朝灭，新朝起，新帝仁慈，体恤民心；举贤士，惩贪吏，

宽刑薄赋，休养生息。百姓终于可安居乐业，编了童谣歌颂那位圣德明君。

新帝之名，正是季裴安。

不过这种种一切都已与莫望无关。

远离京城的一个小村庄中忽然住下了两个年轻男子，一个俊美倨傲，一个单薄疏离，二人衣着素净却器宇不凡，像是自京城来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单薄些的那位公子看起来比另一位略好相处些，朗朗晴空，有时路过他们所居的那处石厝宅院，会看到那位公子正打理篱笆院墙上攀生的白花，眉眼低垂，听得院墙外路过的姑娘们刻意压低了的怯怯议论声抬起头来，温和疏离地浅浅一笑，惹得村里的姑娘们脸上腾地飞起两朵霞云，嬉笑羞怯地结伴跑回家去。

等姑娘们跑远了，总懒散坐在院里吃茶，看起来不太好亲近地那个反倒会不乐意地撇撇嘴，放下茶杯走来轻揽住书生的腰，低声抱怨，“你都许久不曾对我笑过。”

被他揽在怀里的人不为所动，打理完墙边的花草才转过身来，不着痕迹地从他怀里退出来些，语气平淡地问一句：“晚上想吃些什么？”

低头细细打量着书生淡漠疏离的眉眼，手臂收得再紧心中也是空的，却还是扯起嘴角报以一笑：“什么都好。”

“柴劈了么？”

“早劈好了。”

一天能同他所说的，不过这二三句。

晚上饭菜摆上了桌，照例是他喜欢的菜色，八角圆桌两侧各一玲珑小巧的彩釉汤盅，凡间食物的香气。这场景总被昏黄烛火晕染拉扯得太温情，以至尽管神仙不必日日餐食，傲狠却一顿都不能落似的。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日子，哪怕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在举杯停箸间抬头看看圆桌对面那人平淡如水的眉眼就觉得满足舒心。如果那人愿像从前那样对他笑笑就更好了，逆天改命，业火酷刑，他想要的不过如此而已。

又说新朝二年的一天，本该远在皇城批阅奏折的新帝竟御驾亲临了这个远在京都千里之外的无名小村，华盖开道旌旗飘摇，金辇一路直直停在一处远离人烟的篱笆小院门前。

据说皇帝不远万里，是来请一位隐居于此的贤相回去。

村庄里唯一的乡间酒肆，一壶浊酒，鱼肉二三，前日里新摘的秋葵绿油油地烹做一盘，虽简单朴素，却也见一片诚恳心意。屋外禁军林立，屋内君臣二人同席共饮言谈甚欢。他同他讲朝堂中的趣事，也同他讲治理天下的不易；他同他讲自己最近温书的心得，说年纪大了，才悟得圣贤书中很多道理。

年纪尚轻的新帝说：“位高不胜寒，朝堂需要一位贤相，朕需要一位知己，我想和你一起还黎民百姓一个风清水净公平公正的天下。”

莫望静静望着他，笑而不答。

夜半，村口相拥一别，半身酒气，一地月光，目送他的旌旗车马远远离去，转身慢悠悠地走回那个篱笆上开满细碎白花的宅院去。

推开篱笆院门，果然看到院里孤伶伶地坐着一人。手里的茶换成了酒，低垂着倨傲的头，金冠有些歪斜，秋风吹起几缕青丝，不可一世的孤高身影被惨白月光照得黯然寂寥。

听到院门吱呀轻响，那人微微抬起头来，浅笑着道一句：“你回来了。”许是因为醉了酒，那双惯来居高临下的眼微微泛红，满眼温柔也似成了伤心欲绝。

书生站在门边，忽然就不知该如何往前，呆呆的站在原地“嗯”了一声，相对无言。

“过来一些。”他向他伸出手，尽管温柔，终究改不了霸道命令的口吻。

男人身上的酒气似乎比自己还重些，方一走近便被他捉住腕子紧紧捏在手里，得了玩具似的以指腹磨砂把玩。

沉默半晌，忽然听那人低垂着眼睫沉声说，“你还是想要跟他走？”嗓音喑哑落寞。

“我想你便会放我走？”书生平静反问。

“呵，”连他自己也无奈笑开，一字一句说得坚决，“不会。”

意料之中地答案，莫望垂眸，抬手覆上他青筋暴露的手，依旧是波澜无惊地道一句：“你捏疼我了。”

于是捏在自己腕上的大手蓦地便失了劲，像是如梦惊醒。

傲狠缓缓松手，借着月光，果然看到书生苍白的腕上被他捏出了淡淡的红印。懊悔变成了满腔无处发泄的怒气，于胸口滞塞了一瞬，而后又被其他更为复杂纠缠的情绪湮没下去——不安，绝望，无力，一颗心沉沉地往下坠去。

“抱歉。”放开禁锢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轻声道歉，声音都透着仓皇无力。

而书生似乎也早已习惯了他永远学不会温柔的暴虐，淡淡回一句“无妨”，面无表情地揉揉布满红痕的手腕，径自往屋里走去。

离房门尚有几步，身后忽然传来傲狠带着醉意的沙哑声音，“你还是在他身边时更开心些。”

书生脚步一顿，心中忽然狠狠一疼。

傲狠再度纠缠地从背后环抱上来，俯身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肩窝，“可我还是不能让你和他走。”

“对不起。”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苍然滑落，自肩窝一路流经进衣襟里，所到之处仿佛都被灼烧出了烙印。

夜里偶尔交颈而卧耳鬓厮磨，灯火长明彻夜不息。抵死缠绵，恨不能将谁融进骨血里。他总俯身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吻他，却不再坏笑着提醒他“嘴张开些”。明明是行欢爱之事，每每于朦胧中恍惚睁眼，却总能看到他墨黑的眸下眼底通红，孩子般伤心欲绝。

每逢此时莫望总忍不住恍惚伸手，指尖轻抚上他的眼尾，难得温柔地失神喃喃，“你想要的都给你了，怎么还是不高兴呢？”

傲狠不答，嘴角勉强扯出一点算不上开心的笑，侧过脸沉默地吻他的指尖。

极力将每一日每一眼都牢牢刻在脑海里，剩余的时间还是转眼而去。书生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任他喂遍灵丹妙药都无济于事。他知道，是他的劫期将至。

书生虚弱，总是醒一会儿便又睡了过去，夏日炎热，傲狠手执一把蒲扇不疾不徐地坐在床边为他扇着，寸步不离，好似对他来说世间早已无时间一回事。有时书生醒来，微微转头总能看到这人近在咫尺的俊美睡脸，傲狠一条胳膊被他枕在脑袋下，一条胳膊紧紧环在他腰间，偏偏还有一只蒲扇无依无凭地浮在半空，一下接一下地徐徐扇着。常人看来诡异至极的奇怪场景，莫望却早已习惯了，这么多年来，凭空而满的水缸，不闻声响就劈好的柴，他早知他不是凡人。

又一次悠悠醒来，入目便是满眼铺天盖地的红。桌上置着红蜡烛，梁上挂着红绸缎，墙上贴着一副纸剪的红喜字，身下的床单被褥，无一不是艳艳红色。

守在床边的那人依旧笑盈盈地望着他，等他醒来，自然而然地俯身在他眉间落下一吻，嗓音低沉哑得好听，“醒了？这回睡了好久。”

“这是在做什么？”莫望抬眼左右望望，满脸遮不住的疲乏困意。

傲狠唇角勾起，顽劣地冲他眨眨眼睛，“成亲。”

小孩过家家似的新鲜语气，两人对视一眼，忽的都笑了起来。

静静牵着书生的手，从未见这倨傲霸道之人脸上有过这般温和的神情，“你不愿同我回北天，我便按凡间六礼明媒正娶地娶你。只是你无父无母，我父亲也不知在哪云游，纳采便省了吧？至于你我的八字......”傲狠顿了顿，忽然笑了，“肯定是不合的，但不管合不合，你都跑不了。或者咱们也可以找太上老君帮我们算算，若他说不合，我就让人拿火燎了他的胡子。”孩子气的霸道语气。

书生被他逗笑了，语气包容又无奈道：“你倒是有办法。”

傲狠也笑笑，伸手轻轻抚摸他的眉眼脸颊，而后顾自从怀里掏出一截红线。一头缠上书生的手指，另一头细细缠在自己指间，轻松道：“从前在月老那边讨了一条红线，放着也是放着，不如试试它灵不灵。”说罢自己也有些无奈的样子，笑道：“呵呵，我以前从不信这些。”

合着红线同他十指相扣，掌纹同红线纠缠作一团，好似这样就能不放过彼此，纠缠羁绊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