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再遇临川（下）
看着那双澄澈见底闪闪发亮的眼睛，便是铁石心肠冥府之主也无法狠心拒绝。
“那便如此吧。”蛇妖有些无奈地吹熄了灯，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这傻子确实很瘦小，两人并肩躺着，中间还能再空出半个人的位子来。滕遇洋并不想睡，阿柒则似乎是有些兴奋得睡不着，黑暗中轻声开口，低低同他闲聊起来。
“遇洋兄，我还没问过你是从哪里来？此前是做些什么？”
“从远处来，此前也是一名茅山术士。”滕遇洋信口胡编道。
“哦，”阿柒点点头，“我看你平日里出手阔绰衣着不凡，定是修为很高，名声极好的术士了！”
“算是吧，都是过去的事了。”滕遇洋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应着，句句回答得潦草敷衍。
人与人之间秘密太多，便不知能同彼此说些什么。总不能说他之所以能出手阔绰衣着不凡，是因为他可以点石成金凭空造物。这事天界上神才有的本事，不是寻常人间术士可有。毕竟他也曾是一山之主，位列仙班的神君呵。
这傻子和从前那个他一手带大的狼崽子有点像，晚上睡觉前都喜欢叽叽喳喳喋喋不休地说上半天。有些烦。
听说滕遇洋也是修仙之人，阿柒有些兴奋地支起半边身来，小声道：“我就知道遇洋兄定不是平庸之辈！可不可以略施几分仙法，让我开开眼？”
许是想让他早些闭嘴，滕遇洋没说什么，只黑暗中微微抬起左手，掌心向上摊开。片刻之间，摊开手心中缓缓绽开一朵幽蓝色的白莲。
那白莲通体散发着幽蓝的光，如一颗鬼火般熠熠悬浮于半空。先是一朵花苞，而后又一瓣一瓣地缓缓绽放开，看得阿柒发出一阵惊叹，半天都没合上嘴。
“好漂亮。”
幻象消散了半晌，傻子还在意犹未尽地感叹。
蛇妖放下手，麻木地扯了扯嘴角。最普通不过的幻术罢了，哄小孩子的东西。从前殷离晚上不愿睡觉折腾个不停的时候，他也常拿这个哄他。
似是有所感应，滕遇洋正漫无目的地神游天外，耳边忽然传来傻子轻缓得有些认真的声音，“.......你从前，也曾给别人变过这个么？”
“变过。”滕遇洋答。
“是谁？”阿柒问。
“你师父。”
“还有呢？”
“没有了。”
“只有他？”
“还有你。”
“嘿嘿。”
简直是毫无意义的对话。
沉默半晌，身边的傻子再无声音。转头看去，才发现这家伙不知何时已心满意足地闭眼睡沉了。睡梦中嘴角仍微微扬起，安恬得像个不更事的孩子。
不过是看了个小小的幻术，有这么值得高兴么？
耳边寂静无声，只有傻子浅浅的呼吸。许是这家伙睡得太香甜，受他感染，不一会儿，滕遇洋便也睡着了。难得安稳，一夜无梦。
早上，天边方露微芒，屋内还昏暗着。滕遇洋率先醒来，揉开眼，坐起身，正要下床，才发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原来自己睡到半夜失了警惕，竟把尾巴露了出来......而身边的傻子浑然不觉，此刻竟还抱着一截粗大冰凉的蛇尾睡得酣甜。
天底下恐怕也只有这傻子能干出这种事来，
滕遇洋：“......”
若这家伙睡到半夜起来解手，忽然发现自己身边睡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只巨蟒，恐怕会吓得当场魂飞魄散吧。
放轻了动作缓缓收回长尾，踏下床沿时已变成了一双男子的脚。滕遇洋穿好衣袍，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支起窗板，外面晨光微熹。晨钟还未响，临川城尚在一片沉眠之中，街道上空无一人。
绕过屏风，拾起桌上的荷包，轻轻于身后阖上门扉，独自下楼去。
客栈一楼，店小二们尚且在梦中，庖厨们却已在伙房忙活了起来。生火开灶，准备餐食，一屉屉包子上了蒸笼，热气腾腾地溢着香气。
走出客栈，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便留在了身后，空荡荡的街道巷坊，只闻鸟语莺啼，不见喧闹人声。三百年过去了，期间这临川城大概没有经历什么战乱，城中布局大致都还保留着从前的样子。只是再不见从前常吃的那家小食摊、桥边卖拨浪鼓的老妪，和最让殷离挪不开脚的那个画糖人的怪老头。
三百年，石桥流水尚是三百年前的石桥和流水，却足以让三百年前过桥蹚水的人们化为尘埃再入轮回。
走过从前常买锦缎布匹，鞋履衣帽的织锦堂，滕遇洋没有回头，那里早已变成了一家打造刀枪武器的刀铁铺；走过从前红极一时宾客盈门的万春楼，滕遇洋没有回头，那里早已改成了一间茶楼典当。
唯有那间他常买金银首饰发簪玉冠的金玉阁，竟还是三百年前的模样。不染纤尘的匾额，额上依旧是遒劲有力的一行金边行楷写着[金玉阁]的字样。
晨钟尚未响，连街边供人饮食的早饭摊子都还没开张，这间首饰铺的门板却已开启了。又或是，像是从未关门的模样。
滕遇洋抬脚迈过门槛，向铺子里面走去。
即便已过了三百年，这间首饰铺的布置竟丝毫没变。小门旁的两株招财树，大堂红木圆拱门前的玉珠帘，百宝架旁的屏风，屏风后的茶台......连当年殷离嚷嚷着要买的九钗累丝镶宝金凤冠都依然在大堂中央最显眼的位置。好似门外百年已过去，而门内的时间永远停在了里面。
香架上的熏炉中升起渺渺轻烟，上好的沉香中混着一股淡淡的不知名的奇异味道，像是忘川河水那股死气沉沉的凉。
耳边传来一阵碎珠碰撞的叮咚轻响，不知何时就已站在柜台后的老板娘声如莺啼般婉转，“这位老爷，想看些什么？”
满头银钿金步摇，耳着琉璃明月珰，银灰坠流苏的齐腰襦，香肩半露的锦缎披帛。衣着首饰，粉黛蛾眉，朱丹口脂，一颦一笑，具是三百年前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