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方士
一路行来,时而披星戴月,时而风雨兼程,滕遇洋做法为官宦富贵人家除祟祈福赚些银两,阿柒便在城中挂起药旗为贫苦百姓号脉问诊。夜里回到落脚的住处,同桌吃饭,同桌饮酒,小医仙总是举着筷子兴高采烈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今日遇到一个老妇人,耄耋之年竟还可手提耕具行几十里地,真真乃奇女子!”八壹中文網
——“听闻城中桂月坊的头牌今日跟一个落魄书生私奔了去,走时还偷了嬷嬷一半的家当,那个假母鸨儿正哭天抢地地在官府门前请县令大人给她做主呢......”
——“遇洋兄,听说申州城的藕片最甘甜,下一次咱们去哪里可好?”
——“遇洋兄,我舍不得这里的桂花酿,去了别处可就再尝不到,再住几日吧?”
——“遇洋兄......”
——“遇洋兄......”
平日里这傻子总麻雀似的聒噪到令人心烦,饮酒时不小心多喝了半杯,却反倒会变得安静起来。糯米团子般白净的脸上被酒气熏出了一层桃红,白中带粉的眼皮半阖,眼睫微垂遮住了澄澈乌黑的眸。一手撑着脸,一手执竹筷一下一下轻敲着杯沿,再不言语,单薄的肩膀显得有些孤寂。可即便醉得再厉害,挺得笔直的脊梁也始终不曾弯曲放松下来。
有时他也会轻轻哼一段不成调的奇怪曲子,静默半晌,望着窗外不知是对滕遇样讲还是自言自语道一句:“无论哪里的烟雨时节,都像极我想回去的那个地方。”
“你想回什么地方?”滕遇洋问。
他却只口齿不清地低低道一句,“......清秋冷雨雾蒙蒙,只有烟柳无旧人。”而后便“咚”的一声倒在桌上沉沉睡去。
阿柒睡着不久,窗外真的下雨了,淅淅沥沥地打在窗棂上,抬眼望去,灰天映着绿树,远处湖心一片白雾。
滕遇洋饮尽杯中最后一口酒,随手捡起手架上的薄毯搭在他肩上,无声起身,回屏风后的内室去了。
自他们从临川出发,也才不过短短半余月,魔煞现世的消息却已随秋风一夜传遍了整个江湖。入夜,酒楼中,一桌术士打扮的食客格外醒目,捆仙锁、流星锤、弯月刀、伏魔网......张牙舞爪大大小小的兵器摆满了方桌脚边,锈迹斑斑寒光闪闪,让酒楼中的其他食客都不自禁地坐得远了些,将他们周围的位子空出了一个圈。以至于滕遇洋和阿柒一踏进店门便一眼瞧见了他们。
这群术士打扮得怪异,有的耳挂碗大的金环,有的面上黥着诡异的图腾,看样子不像是中原之人。这群人的道行显然也远在临川所遇的那群整日闲聊饮茶的术士之上,但似乎......修的并不是什么正经法术。
这里是这座县城中最大的酒楼,宾客络绎不绝。而酒楼这么多进进出出的人中,任谁来了走了说什么笑什么,这群术士都只沉默地坐在他们的位子上吃饭饮茶从未多看一眼,唯独在滕遇洋和阿柒踏进店门时,这几人忽然齐齐抬头将视线扫了过来,神情肃杀,野兽般警觉。其中一个面黥蝎子的大块头甚至将手按在了置于脚边的流星锤上,只不过还未做什么,便被坐在他一旁的身形纤长的男人制止了。
这个男人倒是一副寻常道士的打扮,白衣高冠,背对着门口而坐,在其他人都凶神恶煞地瞪着他们时,只有他不曾回过头来。看样子,应该是这伙奇怪术士中的头目。
男人抬手微微做了一个手势,那个面黥蝎子的大块头便“哐当”一下起身,径直往滕遇洋这边走了过来。阿柒被这群人怪异的打扮和莫名的敌意吓了一跳,攥紧了肩上的药筐,自觉地往滕遇洋身后躲了躲。
“你们是何人?从何而来?”这大块头一张口便不客气地质问道,仿佛这酒楼是他们所开他们的地界。
且不说滕遇洋堕妖之前也乃一山之主,正儿八经的天封神君,便是没封神的时候,也是令人间涂炭天界头疼的一方恶霸,岂会把一个凡间方士放在眼里?
于是理所应当的,滕遇洋如同根本看不见他一般,目不斜视地直直往前走去。而滕遇洋前脚刚迈出一步,那大块头突然把手中的流星锤重重砸在了他脚边,一声巨响,木屑四溅,酒楼的木地板都被砸了个穿。
同在酒楼吃饭的其他食客听到这动静全都惊恐地回过头来,看到眼前剑拔弩张的场景纷纷扔下筷子四处逃窜,不过须臾,酒楼里济济一堂的食客就跑了大半,只剩几个胆大留下看热闹的,和欲哭无泪敢怒不敢言的酒楼掌柜。
滕遇洋垂眸看了一眼只距自己脚尖半寸的铁锤,亦没什么怒色,淡漠地抬脚迈了过去。波澜无惊的样子在大块头眼里分明写满了对他的挑衅和不屑。于是大块头想都没想,扬起手臂将铁锤一般的拳头向滕遇洋的背后砸去,却不料下一瞬,他自己便先变了脸色。豆大的汗珠渐渐从大块头的额间渗出,他慌张无措地张开了嘴,接着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神情扭曲地发出了痛苦的大吼。
跟他同行的其他术士连忙上前查看,结果这一看,方才凶神恶煞地头蛇一般的道士们顿时慌乱作了一团——大块头的手臂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垂在地上瘫软着举不起来,被旁人托举起来时竟软得像面条一般,想必里面的骨头已经近乎粉碎了。
然而没有人看到滕遇洋是怎么做到的,这个金冠黑袍面相阴柔妖娆的男人似乎什么都没做,只是照旧走他自己的路而已。
阿柒紧贴在滕遇洋身侧连大气都不敢出,而这个男人仿佛无事发生一般,走到酒楼一处靠窗前的位子坐下,语气无常地对阿柒道:“你不是说饿了?叫小二来吧。”
阿柒看了看他,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一窝蜂地堵在店门口围着那个跪倒在地的大块头的怪异术士们,做贼似的地冲同样一脸惊魂未定的店小二招了下手,“小......小二......”声如蚊呐还是颤的。
然而,店小二没来,却是那个一直背对门口而坐的男人起身向他们走来了。阿柒大惊,立即从自己的位置上跳起来往滕遇洋身边躲,边躲便结结巴巴地急忙解释道:“我、我我我不是叫你......”
“属下无礼,让二位高人受惊了。”男人停在他们桌边一段距离,彬彬有礼地折腰拱手道,天生含笑的凉薄嗓音,贵公子般多情。在所有人都手忙脚乱地围着那个手臂被废的大块头时,男人似乎一点儿都不在意的自己属下的死活,自始至终甚至都不曾将目光投去一瞥。
这一句道歉来得措手不及,阿柒愣住了,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眼前怎么看怎谦恭,又怎么看怎么都不像好人的男子。
“无妨。”回答男人的是滕遇洋。他说这话的时候依旧没有转头,只顾自取过桌上的茶壶倒一碗水送到唇边呷一口,再随手放在桌上。水中映出那男子的面容,并不凶恶,反倒可以说得上是十分俊朗。轻佻凉薄的语调和左边眼尾下的一粒泪痣,都让人想起当年某个令天界头疼的混世魔王。
来道歉的男人勾唇笑得亲切,怎么看都不像是和那群打扮怪异的“妖道”一伙的人。许是察觉到滕遇洋不是善茬,男人礼数周全地自报上家门来,“我们是天尽山来的修道之人,听闻最近江湖上好生热闹,故来见识一二,也算历练一番。敢问二位——?”男人并没有讲话说完,只拖长了语调上扬出一个询问的语气。
滕遇洋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心道:最近又是蛇妖出山又是魔煞现世,虽谁都没见过,可江湖中早已流言四起,自然比过年热闹。
“我们也只是想来分一杯羹的路人。”滕遇洋回答得简单,简单到显得有些可疑,却又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男子笑了笑,不知何时已缓缓从桌子的这边移步到了另一边来,仿佛有意在阿柒身后停步,而后微微倾下身来贴在他耳边低语道:“可你们身上有魔的味道。”
“啊啊啊啊!”阿柒被喷在耳边的气息和男人森然的口吻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吱哇乱喊地扑进了滕遇洋怀里。
滕遇洋抬手,淡定地拎着他的领子将他从自己怀里拉了起来,而后神色平静地将手探进了傻子的衣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