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燕回
滕遇洋伸手替他合上了半晌合不拢嘴的,一指泉中央几座岩石打磨而成的石桌石凳,道:“便在此处议事吧。”
昭亭抬眼看去,石桌边早就坐着一个褐色衣衫的老者,白发白须,长长的眉毛快要遮住了眼睛,正是滕遇洋要找的土地。
像是早就料到了滕遇洋今日要去家里骚扰,故而早早就在此处候着了,看到他们时土地并不惊讶,还拿起桌边立着的拐棍敲了敲对面的石凳示意他们快些。
昭亭有些兴奋,刚挽起裤脚跳进泉中准备蹚水而去,便见滕遇洋神情优雅地踩上云头飘到水中央了,连鞋都不曾沾湿半分。
像是经此提醒终于想起了自己仙尊的身份,昭亭讪讪地放下裤脚,也挥手招了一片祥云,没滋没味地飘了过去。
走到桌边,滕遇洋赞许地对土地说道,“许久未见,看来你我主仆二人默契犹在,我还没开口,你便知道我要找你了?”
土地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上哪儿知道你要找我?明明是我约你在此处见面。”
滕遇洋愣了愣,“你约我?”
见他这般反应,土地也有些奇怪起来,“是啊,午时我便遣了果子精去给你传话,你没见到吗?”说罢也不明白起来,“......你既没见着,怎么会来这里?”
滕遇洋确实没见到土地手下的果子精,疑虑中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一旁刚挥散云头落下一只脚的昭亭,因为这家伙约莫便是午时来了自己的神祠里。
他本还没怀疑什么,谁料昭亭被他一看却霎时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红了脸,结巴道:“啊?果,果子精?我,我不知道那是果子精......”
“你把它吃了?”滕遇洋挑眉,淡淡陈述着一个极为可能的事实。
土地大惊,当即十分心痛地拍案而起,“吃了?那是我苦心养了一百年的!前月才刚会说话!”
“不不不!”面对失去理智的土地,昭亭连连摆手,慌张地把背在身后的大竹筐从自己肩上卸下来放在地上好一阵翻找,杂七杂八的古怪东西扔了一地,终于满头大汗地从里面翻出一个红果子来,小心翼翼地捧到土地眼跟前儿:“你......你说的果子精可是这个?”
看着眼前普普通通没鼻子没眼和山中野果别无二致的红果子,土地再次痛心疾首地惨叫起来,“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昭亭毕恭毕敬地把红果子递还给土地,摸着鼻子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今日我刚走到烛九神君的神祠前,便看到一红衣红裤的雪白的小人儿正手脚并用地爬门前的台阶。我见他身材矮小甚是费力,便想帮他一把,结果指尖才刚一碰到他,他,他就.......就变成这副模样了......”
土地不可置信地看看手里的果子,又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看眼前满脸无辜的昭亭,接着欲哭无泪地指着他向滕遇洋质问道:“他!他是何人?”
“他便是今日我来找你的原因。”滕遇洋不慌不忙,一手指了指头顶的天,淡定道,“刚才接到上面儿的神谕,说有降魔仙尊降世除魔,初来乍到人地不熟,命我陪同前去走上一遭。”
土地不为所动,仍旧凶神恶煞地指着昭亭,不客气地问道:“可这与这小子有什么关系?”
滕遇洋望着他的眼里忽然流露出几分诡异的悲悯来,很是同情地拍了拍土地的肩,道:“他便是降魔仙尊,昭亭。”
土地僵住了,指着昭亭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滕遇洋无动于衷地拿过他手里红彤彤圆滚滚的果子看了看,安慰道:“放心吧,你苦心培养了百年的果子精没什么大碍,只是灵力低微,在过于强大的力量面前被压制了而已。”说罢抬起食指在那果子上轻轻敲了两下,不一会儿,那果子便如活了一般生出了一双肉乎乎的脚手,“骨碌”一翻从滕遇洋手中滚到了地上,变成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可爱小童。
红衣红裤的小童一副讨人喜欢的喜庆模样,刚睡醒似的,坐在地上揉眼睛。放下手,睁开眼,看清了眼前的重重人影,懵懂的目光挨个扫过他们的脸,最后停留在昭亭的脸上......
“咿呀啊啊啊啊啊啊——”果子精毫无预兆地大哭了起来。
见此场景,昭亭更加无措了,涨红了脸连连道歉,“抱歉,抱歉,我,我......”
滕遇洋略表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不甚走心地安慰,“你灵力太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土地迅雷不及掩耳地捡起果子精初揣回兜里,接着自然又毫不生硬地朝昭亭深深一折腰,没事人似的道:“罹山土地,参见仙尊大人。”
昭亭自然又是连连摆手,同他谦虚客气地拜了又拜。等他俩拉拉扯扯、起起落落、互相谦让着在桌边坐下,滕遇洋已默默坐在桌边喝了两杯茶了。
“方才你说是你约我来此,所谓何事?”滕遇洋问土地,期间随手倒了一杯茶递给一旁的昭亭。
土地恍然大悟地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正事儿来,“我找你来是因为——”话没说完,突然一道锐利之气裹着什么东西急速而来,不偏不倚,“啪”的一声击碎了昭亭刚捧到手里的茶杯,三个人皆是一愣。
月泉边树荫重重的草丛中一阵“沙沙”轻响,闻声望去,只见一棵两人宽的古树后缓缓走出一个纤细的少年。
少年自昏暗的树荫下缓缓走来,层层树叶漏出几缕阳光,在他不染前尘的墨色道袍上变成点点跃动的光斑。他遥遥望着这边,歪歪头若无其事地灿然一笑,红唇齿白,愈发清秀,虽仍旧单薄,却已初显出少年骨骼纤长的俊朗模样。
土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对滕遇洋道:“便是这事了。”
滕遇洋面无表情,虽有些愣怔,却并不诧异。隔着一汪清澈见底波光粼粼的泉,和少年遥遥对望着,不知过了多久,没什么语气地对土地道:“他如何能找到你?”
回答他这话的却不是土地,就在他们谈话间,少年已轻飘飘地踏水而来,“苦修六载,虽不够资格僭越神域见一面神君,召唤二三精怪寻一寻土地却还是可以的。”
虽不能像他们一样乘云驾雾,却也身若鸿毛轻盈飘逸,已然有几分极其出尘的仙家风采。
“我回府中找不到你,便只好拜托土地了。”少年的声音仍未褪尽稚气,孩童般撒娇的口吻,却含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意。
殷离在他眼前站定,咫尺之距,滕遇洋终于看清了他如今的模样。依旧清秀,眉眼依稀留有从前还是个糯米团子时的孩子气,瘦了,显得挺拔不少,个头却似乎没怎么见长,离开时他才刚到自己腰际,现在也不过勉强才到胸口而已。背后一把与他单薄身段截然不符的青铜巨剑,倒和昭亭背着的竹筐有异曲同工之感。
两双漆黑的眸子彼此注视着,一个诡谲不定,一个波澜不惊。下一刻,殷离忽然向他张开双臂,笑得自然:“我回来了。”
滕遇洋还未有什么动作,他已上前,毫不介意地扑进了滕遇洋怀里。环在滕遇洋腰上的手臂一再收紧,一个拥抱似乎要用尽毕生力气。
滕遇洋愣了愣,本能地抬起手臂想拍一拍他的背。只是指尖还未触到衣角,却听怀里传来一道微不可闻的幽冷声音,“可原来,连你也不要我。”
于是滕遇洋刚抬起的手就这么停在了半空,心里忽然涌上一丝异样的感觉。那声音很轻,一度让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不及细究,殷离已若无其事地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又是那般过于明朗不含阴霾的笑,漆黑的眼睛弯成了月,活泼得讨人喜欢的语气:
“师父说我天生仙骨与道有缘,只用了短短六年便可以出山历练,师兄师弟里没一个人能做到这般,我是不是很厉害?”仿佛他还是当初那个缠着滕遇洋讲故事的无邪孩童,喜滋滋地跟他分享自己今日遇到了什么新鲜。
而那一刻滕遇洋只是想,原来自己这一觉,人间已经过了六年。
一旁的土地不知是无奈还是感慨地摇了摇头,在滕遇洋身侧低语:“不知是自小在你身边沾了不少灵气,还是他当真与仙门有缘,一介凡人短短六年便能有如此造化修为,真不知是福是祸。”
只有昭亭在局外看了半天仍旧云里雾里不知所以,挠了挠头,小声问土地:“这位小师傅是哪路仙者?”
土地潦草地摆了摆手,“害——你就当他是烛九神君在凡间的私生子罢了。”
昭亭愣了愣,再回头打量这气氛怪异的两人——
同样不染纤尘的黑袍,同样深不见底的墨眸,同样森冷凉薄的气质......意念作祟,倒真品出几分相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