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燕回

昭亭苍白地张了张嘴，努力做出了一副听懂了的样子，忍了又忍，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偷偷再问一句：“那这样的......是妖是仙？”

土地摇头，“都不是，是凡人。”

“啊......”苍白地附和一句，终于聪明地决定什么都不问了。

而就在他决定少问多看自己揣摩这复杂的关系时，目光一转，却赫然对上一双阴冷的眼。

那个少年正一转不转地看着自己。

昭亭一愣，不知这少年眼中流露出的敌意是为何。正不明白，少年突然对他笑了，“敢问阁下是？”一派温和友善，仿佛刚才那冷进骨子里的眼神只是错觉。

“这位是天界派来的降魔仙尊，特来凡间除魔的。”土地替他介绍道，说罢又转头看向滕遇洋，“对了，你和仙尊不是有事要议？”

滕遇洋这才有些回过神来，习惯性地伸手去探殷离的眉间，如从前打发孩子般道：“你先去麻姑家玩会儿。”

而这一次，殷离握住了他的指尖，轻而易举地躲过了他的传送术。

眼睛月牙一般轻轻弯起，平淡的语气，“我不是当初只会问你要点心的幼齿孩童了。”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就在殷离因他的沉默而有些心慌时，他忽然抬手，若无其事地捏着殷离的下巴晃了晃，眉梢微扬，一如记忆中那只嘴坏心善语气刻薄的蛇：“本君养你不容易，除了点心你还想要什么？”

记忆是最会蒙骗人的，他只用给他一点点视如珍宝的过往，便能让他丢盔弃甲忘了他的背弃和此前所有绝望。

他陷在昔日一片黑暗里唯一的一点蜜糖中，周身巨大的旋涡全是他一厢情愿的信仰和期盼。

他需要的是一棵救命草，而他只是一个守墓人。

六年前，他无意于青山救了一个长胡子的老道士，也就是他如今的师父，青山道馆一心求仙的观主。

那日老道士下山时不小心摔坏了腿，正巧殷离路过，便用土地教自己的医术简单帮他包扎了一下。后殷离欲离开，那老道士却一把拉住他，眼放精光地对他道：“这位小施主，贫道见你额间有三道天光，是与仙有缘之人，敢问小施主愿不愿意随贫道修炼？”

殷离不为所动地看他一眼，摇头，“不愿意。”说罢便继续要走。

“哎！”老道士有些着急地喊了一声，复又拉着他的衣袖循循善诱，“小施主先别急着走，坐下来听贫道再说两句！”

殷离抽了抽自己的衣袖，老道士便攥得更紧，几番暗中拉扯较量后，殷离似乎是疲了，叹了口气，妥协半步，“那你说罢。”

在凡人面前，他永远是淡漠而戒备的。没错，人间既容不下他，他便也不爱那人间。

老道士连忙整理衣冠摆出了姿态，款款道：“贫道乃青山道观的主持，方才见一只仙鸟从山涧飞过，心驰神往情不自禁被引至此地，如痴如醉浑然不察，这才失足摔下——”

殷离：“我走了。”

“哎！哎！”老道士第三次急急拽住了殷离的袖子，简直要把他本就宽大的衣袖再扯长三尺去，“小施主留步小施主留步......你且听贫道讲！”

这一回，他终于不敢东拉西扯，直奔主题道，“修仙好处很多的呀！一来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二来可讨份生计衣食无忧......最最重要的是，像你这般百年一遇的好苗子，天生适合修道，若刻苦修炼参透天机，必可以长生不老飞升九天，做一世逍遥仙！”

老道士饱含期待地注视着殷离，而这小子还是那副任你讲得天花烂坠也无动于衷的神情，静默半晌，淡漠转身，“说完了？我该走了。”

老道士：“......”

正当殷离快要走到石阶的拐弯处时，身后忽然传来老道士气若洪钟胸有成竹的声音：“你是当朝皇子！”

此话一出，殷离果然身形一震。

身后老道士手抚长须得意地笑笑，“怎么样？要不要随我修仙？”

而殷离也只是顿了顿，而后连头都不曾回，更加坚定地往前走去。

刚走出两步，身后的老道士又锲而不舍道：“你身边，有一只黑蟒。”

殷离再次身形一震，这一回，再无法无动于衷。

堪堪回过头来，眼里满是诧异。

老道士泰然自若地抚须，还是问他：“如何？要不要随我修仙？”

“你怎么知道他？”殷离声音冷了下来。

老道士哈哈一笑，一甩拂尘，将它从右臂挽到了左臂。虽是喜形于色地洋洋得意，却偏还要做出一副深沉的语气，“这便是卜算之术，观星象，知天命。我还知道——”

“知道什么？”

“那只黑蟒会死在你腰间那把剑下。”

殷离一怔，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刺耳的话，长袖之下拳头倏地攥紧，双目赤红，脸色残白。半晌，狠狠笑道，“那你有没有算到，你今日也会死在这把剑下？”稚嫩的声音活生生透出几分没来由的恨意。

老道士却并为露出半分惊惧之色，依旧笑望着他，循循善诱，“而你，你是颗异星。你可以救世，也可以祸世，你可以杀他，也可以救他。”

你若不想杀他，便要改命。

殷离愣住了。

妖精鬼魅之所以能诱惑人心，必是拿准了怎样能勾起人心里的执念是什么。显然，这个老道士也深谙此理。

“脱胎换骨，得道成仙，就是改命。”他的拂尘扫过他的鼻尖，无限诱惑的语气，像是猩红的信子嘶嘶响在耳边，只等殷离心甘情愿地奉上血肉魂魄去。

“怎么样？要不要随我修仙？”这一次，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因为他已知道了他的答案。

明枪暗箭的皇城冷宫，屋不避雨无人问津的王府，为了半只烧鸡被山中村民拳打脚踢......他是凡人，可人间他早已回不去。

起初还坚信终有一日会真相大白，父皇会来接他回去，等了一年又一年，什么都没等来，时间一长便终于明白罹山不过是另一个用来囚禁他的冷宫而已。

这么多年他从未踏出这个冷宫一步，冷宫之外或人或魔或妖或仙，三界众生皆与他无关。天地之间与他有关的，只有一个滕遇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