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殷离缓缓蹲身,小师兄整个人剧烈一颤,本能地将手臂护在了脸前,“别杀我!别......别杀我.......”
殷离似乎笑了,又似乎没有,令人胆寒的声音飘荡而至,微微上扬的语气,“我若要对你做什么,你觉得他们几个谁能拦得住我?”
小师兄不说话了,嘴唇被咬出了血,冷汗如瀑浸湿了衣襟。
绝望中一分一秒皆度日如年,等待着,等待着,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发生。一阵窸窣轻响,身前个头不高却极具压迫感的人无言起身,捡起地上碎成粉末的桂花酥走远了。
等到那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消失不见,小师兄松了口气,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其他人也是这时才敢围上来,一边将他扶起,一边敢怒不敢言地低声说着咒骂讽刺的话。除了云吏。
云吏看着殷离离去的方向,手中把玩的核桃捏得粉碎。
来年开春,纯阳祖师诞辰,道场内门生云集,皆着宽大广袖的青灰道袍,由长到少站得整齐。远远望去,排列整齐的一众灰色人影中只有一个醒目的黑点,便是一身墨色道袍站在最前排的殷离。
“听说了吗?今日进表科仪,师父要给殷离那小子举办入世礼!”场内弟子们吱吱喳喳议论纷纷。
“入世!他才来了几年?”
“哼,可不是么?听说他修为之所以提升得这般快,是因为背着师父偷偷修炼了妖术——”
也有人道:“妖术也是术啊,能达到入世之境便是厉害!不然光靠修炼,何时才能修出个头来?连最早拜入师父门下的大师兄都还未入世呢——”
话说一半,有人狠狠拉了他一把,“哎!嘘——”
“拉我做什么?”边说边回过头,正对上身后面色铁青的云吏。
“大,大师兄......”那人霎时白了脸,简直要当场跪了下去。
碍着这般场合,云吏便是再想将他千刀万剐也不好立刻发作,擦肩而过时有意撞了一下他的肩头。
他是最早入观跟着师父修道的,却不见师父对他有过多偏爱,过多上心,以至如今让他在众师弟面前沦为笑柄!走到最前排那个一身玄色道袍的背影旁时,云吏停留了一会儿。
“你别得意,未来造化如何,一切都未可知。”他低声道,声音因嫉妒而低沉扭曲,不知是说给殷离亦或讲与自己听。
而殷离自始至终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没有回头,也没应他。
三清殿内的老君像前香花烛火,青烟缭绕,幢幡璎珞飘摇壮阔。面色铁青的大弟子走上玉阶在殿外站定,时辰到,手中铜铃"叮当"一晃,台下一众弟子立时安静了下来。接着,他们的师父着一身白色道袍缓缓走来,臂挽拂尘,头戴上清芙蓉冠,净洒坛场,携众弟子叩首敬拜,上香启师。
祭礼化表,一系列盛大而繁琐的仪式之后,老道士手举三支香烛,面对老君像郑重禀告:“出世修体,入世修心。蒙天尊无限天德,赐福庇佑,坐下弟子殷离已达入世之境,今日请仙祖见证,加冠赐剑,入世历练。望他此去救世济民,苦勤自身,以提升心境,增进修为。”语罢,沉眉敛眸拜上三拜,一丝不苟地将香烛插在老君像前的香炉中。
拂拂袖袍,转过身来,一行青衣童子上前,走在最前边的两个,一个手捧玉冠,一个手捧长剑。老道士捧起玉冠,转身面向众弟子而立,目光却只望着一个人。
一片静默中,一片声势浩大的静默中,只见那个来得最晚,走的最早的弟子缓步上前,于他身前站定,微微低头,让他亲手将冠戴在他发顶。
老道士向旁侧伸出手,捧剑的童子将剑递到他手中。那柄剑乃青铜所铸,青铜的剑柄,青铜的剑身,青铜的剑鞘。不如滕遇洋那把下可普度众生,上可灭神诛仙的禹渊古朴精妙,却透着一股锋利的孤煞之气。拿在手里冰凉沉重,倒像是拿寒冰锻造。
“你是我青山道观第一位入世弟子。学海无涯,修道之路,这才算开始。此剑名为料峭,乃我青山道观镇殿之宝,现为师将它赠与你,往后入世行走江湖,要记得一手执利剑,一手挽拂尘,一手斩欲孽,一手渡众生。”
殷离自他手中接过那柄青色的重剑,双膝跪地,额头抵在道场冰凉的青砖上深深一拜,“这些年,承蒙您教诲。”
入观时他从未拜过他,出观这一拜,他却是甘愿的。
老道士点头,转身面向台下一众弟子,提胸运气,声如洪钟:“弟子殷离,道有所成,今后下山历练,扬我教清风,赐号——渡生!”
清晨,天蒙蒙亮,太阳还沉睡在远处的山下,东方只有半边天泛着灰蒙蒙的浅淡微光。整个罹山都在一片寂静之中,无风无雨,只起了不浓不淡的薄雾,将青灰的草木,青灰的山石,裹挟在一片缭绕云烟之中。
青山道观门口,殷离同师父辞行。一如他来时那般的场景——师父站在门内,他立在门外。只是彼时糯米团子似的小人儿如今已长成了眉眼清秀的纤细少年,墨色的眸子沉沉,玄色的广袖道袍轻盈飘逸,手里除一柄沉重的青铜长剑外再无旁物。来时好歹还收拾了一个圆滚滚的行囊,里面装着几套常服和他喜爱的玩具、点心。在这里待了六年,离开时却没有什么可带走的。
老道士再次向他伸出手来,不过这一回,递到他面前的却不是什么颜色诡异的古怪丹药,而是一包油纸包裹的桂花酥。棉线系得四四方方。殷离愣了愣,许久才自他手中接过点心,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也不知你为何就爱吃这甜得腻人的东西。”老道士有些别扭地偏过脸去,嫌弃的语气却透着几分慈爱,像山下所有疼爱孙子的普通老头那般。
殷离笑了笑,当着他面解开油纸,拈起一块点心塞进口中,“为了能睡得好些。”
老道士点了点头。他虽是他师父,他虽在他身边从垂髫孩童成长为了纤细少年,可即便如此,他们之间似乎还是找不到什么可以说谈。两个心有执念之人,心里只有各自的执念。
临了,老道士只嘱咐道:“所谓入世,克的便是心魔。山下大千世界,什么都有,金钱、名利、权位、情色、怨憎爱恨、前世因果,若想飞升成仙逆天改命,便要渡此重重难关呵。”
殷离收起点心,将料峭剑负到身后,朝他最后一拜。
老道士似乎叹了口气,“去吧。”他摆了摆苍老的手。
这些年虽不乏互相利用的成分,但他到底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呵。他成不了的仙,达不到的境界,也总该有人替他去完成。
薄雾转浓,一片青灰,天地朦胧,东方依旧未亮。殷离就这样毫不留恋地辞别了青山道观,孑然单薄的身影转瞬消失在白雾之后。
然而离开道观,他却并没有下山,反倒是往山顶走去。
他记得的,沿着这条小路往上走,绕过几道弯,入深林,再努力登攀一段,便可见一截盘旋的石阶,石阶尽头是一座恢弘牌楼,牌楼两侧各一颗系着红绳的参天古木,好认得很。踏过那座牌楼,便是回家。
那一段路他走得欣喜,越靠近山顶反倒越有力气似的,再不见在观里修道时的漠然孤僻不近人情,步伐轻盈,像是又变回了未入观时的孩童一般。
奇怪的是无论他如何寻觅,一遍一遍,仿佛要把这山头踏烂,却都寻不见那座曾经进进出出千百次的神秘牌楼。天还未亮便已出发,到了太阳当空烈日当头却还在这山中盘旋,锲而不舍,一圈一圈,上山时的欢欣雀跃早已变成了慌乱。他只想一定是自己太久没回来,走错了路,却最终在黄昏将要落尽时见到了一座破败腐朽显然无人已久的王府。
殷离瞳仁轻颤,生平头一次知道原来“熟悉”二字也可以是这般令人畏惧的形容。眼前物是人非的一切越是熟悉,越让人觉得无所适从。曾经挂着艳艳红灯笼的王府大门湮没在一片荒草之后,灯笼上的红纸早已被风雨腐蚀得只剩几片黄白色的碎屑,藕断丝连地飘摇着,空余一副竹条编成的残破灯骨。一只尚顽强地挂在门楣,一只已骷髅般滚落在长满荒草的台阶上。
朱红大门上曾经灿黄耀目的门钉锈迹斑斑,扫开门上的蛛网用力一推,轻掩的大门“轰隆”一声开启,腐朽的轴轮极为费力的吱呀转动,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嘶哑着嗓子痛苦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