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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燕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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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府内院落,厢房摆设,各中布置一如往日,只是人去楼空一片死寂。茫茫然环顾四周,好似还能听到院中有小孩从院东“哒哒”奔跑至院西,一路洒下“咯咯”的笑,和男人“这种无聊的游戏,谁教你的你便去找谁陪你玩——”的无奈声音。句句回荡在耳畔,犹如两只困在此间不肯散去的鬼魂。

殷离面无表情,眼睛却是殷红的。这六年,数不清吃了多少奇怪丹药,忍受了多少蚀骨折磨,却原来此地无人等他。

背后的青铜剑透过单薄的道袍传来丝丝凉意,一如春寒无声渗入骨头里。哦,对了,不知想起了什么,他突然乐了一下,嘴角空洞地勾起——这把剑本就叫料峭,难怪叫料峭。

难怪师父说,这剑配他。

看着人去楼空的罹王府,他明白为何他寻遍整个山头也找不到那牌楼了。这不就是滕遇洋惯用的法子?彼时初来罹山举目无亲,为了躲开自己的纠缠,他也是这般轻而易举设下一道结界,让原本矗立在林中的神兽祠凭空消失无迹可寻。

好在今非昔比,他已不是那个被拒之门外也无计可施,只能徒劳等待神明眷顾的无能幼童。也不知是想见他的念头太过强烈还是想当面质问他为何离去,绝望到尽头,一切强烈的情绪似乎都回归沉寂。

殷离解下料峭放在一旁,一言不发地打起坐来。食指轻扣,屏息静气,周遭十里的一切气息皆在五感中渐渐清晰起来。有花、有草、松鼠在树洞中跳跃,黄莺栖在枝头,蚯蚓在潮湿泥土里穿梭蠕动......

他集中精神,仔细搜寻着,静静等待着。突然,他睫毛轻动了一下,左手毫不犹豫地抽剑往空中掷去。

长剑飞入的枝叶中传来一道微不可闻的刀剑入肉之声,“啊!”枝叶晃动,紧接着什么东西“刷拉拉”地从树梢落下,“扑通”一声摔在了殷离脚前。

“呃......”眼冒金星的少年伏在地上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捂着自己被剑刺伤的翅膀恨恨抬起头来大骂:“你个臭道士,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伤我!”

殷离不答,面无表情地抬手,少年翅膀中的青铜剑被倏地拔出,疼得少年又是一阵痛苦大叫。

“你是妖,我是道,斩妖除魔乃我本分,需要何冤何仇?”眼前身穿黑色道袍的年轻道士用绢布细细擦拭着剑上的血迹,有仙家断绝七情六欲的淡漠,却没有仙家普渡天下苍生的慈悲。

那一剑只是刺穿了杜鹃的翅膀,并没有伤及要害,杜鹃精狠狠呸了一声,打算趁其不备挖了他的眼睛好好给他些教训。正欲伺机而起,余光却突然扫到了这道士腰间悬挂的一枚玉佩。那玉佩通体莹润,是上好的和田,正面刻着一个“殷”字,没记错的话,背面必是精工雕着的一只貔貅。

杜鹃眼中闪过一丝愣怔,动作不由自主地僵在了原地。

“怎么,不打算来挖我的眼睛了?”年轻道士“唰”的一声将擦干净的剑收回剑鞘,语气淡然。

杜鹃恍惚抬头,才发现那人不知何时已变换了一副懒散坐姿,正支着下颌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你、你还记得我?”杜鹃呐呐。

殷离起身,“之前还记得,现在,不记得了。”

杜鹃沉默着。没错,他们并不是无冤无仇呵。真不知该骂这人记仇,还是感激他宽宏。

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又听这人道,“你可知烛九神君在何处?”

听到这样的问题时杜鹃精都些疑惑,却也没多想,龇牙咧嘴地捂着伤口站起来,嘟嘟囔囔地皱眉道:“那个人向来不与我们这样的小妖多打交道,我怎么会知道他在哪里?再说了,他的行踪,你不应该最清楚?”

这回殷离却诡异地没有说话。

似乎是从他脸上看出了些端倪,杜鹃不屑地哼道:“怎么?他以前不是出了名的护着你?”

是啊,怎么了呢?殷离也想问。

“那你可知哪里能见到土地?”沉默须臾,殷离又道。

杜鹃的看他表情愈发古怪了,好像他在明知故问一般,“要见土地,自然是去土地庙了,还能在哪里?”

“烛九神君在整个神域都下了结界,我进不去。”

杜鹃当即嗤笑了一声,心无城府地肆意嘲讽起来:“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你是个凡人,凡人就应该回凡人应待的的地方去——”话没说完,杜鹃的声音戛然而止。

方才刺穿了他翅膀的青铜剑此刻正直直抵在咽喉,锋利的剑尖透着寒气,一不小心就能让他身首异处。而这一切都不及殷离此刻空洞荒芜的眼神吓人,投不进光的眸子漆黑漆黑,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厉鬼。

“我在哪里可以见到他?”厉鬼一字一句地轻声问他,那双投不进光的眸子一转不转,仿佛此刻你若不告诉他哪里可以见到土地,他就是当场毁天灭地也在所不惜。

冷汗从杜鹃额间无声滑下,脑子里被迫飞速思考着殷离问他的问题。许是性命攸关激发了无限潜能,杜鹃突然眼前一亮福至心灵,有些激动地颤声道:“三、三日后!三日后是谷雨!时雨乃降,五谷乃登,土地要去村子里挨家挨户散福祉的!”

于是三日后,又是一个灰蒙蒙的清晨,殷离果然在山腰南面的村子蹲守到了前来散福祉的土地。

土地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两缕垂至腮边几乎遮没了眼的冉冉白眉,还是那身快要和脚下土地融为一体的褐色单衣,明明不住拐杖也能走得步步生风,却总要装模作样地拄一根老藤树根做成的拐棍。

凡人见不到这个手拿厚厚一叠簿子站在自己家门前结算善恶福报的和蔼老者,向善的依旧向善,作恶的依旧作恶,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已笔笔归算进土地的福祉簿中,再随老者指下金符化作因果一道道散入各自家中。

天边晨曦将要喷薄时,土地终于散完了最后一家的福祉,满意地将簿子卷成一个筒塞入袖中,思量着是回家饮茶还是去找酒仙讨坛好酒喝,一个转身,却蓦地被一道玄色身影挡住去路。

“额......”土地愣怔着后退一步,视线缓缓上移,一双比那玄衣更黑的眸子映入了眼帘。

“土地爷爷,好久不见。”白净的少年尚存几分孩童稚气,嘴角勾起,

眼睛却隐没在一片阴影里。

土地愣住了。

眼前的少年,高了,瘦了,出落得愈发清秀。若描眉勾唇再搽些胭脂,准能被人当做谁家未出阁的闺女。

一身纯黑的道袍飘逸干练,背后巨大的青铜长剑和单薄瘦小的身板儿有些格格不入。不见多威严,却增添了几分的煞气。脸上从前令人爱不释手的婴儿肥褪去了一半,险些没认出来这是曾经跟在滕遇洋身后亦步亦趋的凡间小王爷。

“你......”土地望着他,许久只吐出一个没有下文的“你”字来。

“我出关了。”殷离笑望着他,尽管那笑显得并不真切。

“此后勤加修炼,一定可以长长久久地陪在他身边。”活泼乖巧的语气,却不知为何偏让人觉得有几分毛骨悚然地寒意在里面。

“可我找不到他了。”终于还是说到了这句。尽管被他说得云淡风轻,但土地知道,这才是他来找自己的目的。

已脱离凡尘在罹山做了百年千年的神仙,俯瞰人间见过太多世事变化沧海桑田,圣贤书读了一卷又一卷,可也终究是心软的凡人飞升而来的土地呵。懂得再多看破得再多,也禁不住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这般软磨硬泡,最终还是妥协,带他上了山。

土地不情不愿地走在前面,殷离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步伐轻快,腼腆地抿起唇,克制着总是忍不住向上翘起的嘴角,之前被拒之门外的失落怨恨似乎顷刻全都一扫而空,满心满怀的欢欣雀跃。

“自你走后,那蛇妖便回他的神祠冬眠了,你要见他,恐怕还要先等一等”。土地道。

殷离脚步一顿,心中忽然涌起了一丝微茫却无法视而不见的希望。

会不会,其实那只大蛇也很舍不得?

自醉之人向来不愿醒,他曾被人间遗弃故而来了这青山,又被青山遗弃所以去了道观,如果说这世间什么是他最恨得切齿的两个词,那便是“一无所有”,“形影相吊”。他只是想要一个容得下他的地方。很多年后他才知道他的执念因何而起,皆因他想要一根救命草,而他只是个守墓人。

心绪纷乱,无暇他顾,再长的路似也变成了短短一截。不知不觉间已随土地一路进了神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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