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月泉,儿时他常来玩耍的地方,比曾经皇城的后花园更令人怀念。他踩在浅溪里捉鱼、摸虾,逐蝴蝶逐蜻蜓,滕遇洋便阖目泡在冰凉的月泉里小憩。黑色的长尾毫无戒备地盘在水底,不掺一丝杂色的墨色鳞片在阳光下华光隐隐。
矮瀑哗哗作响,草木常青,碧水常碧,什么都没有变。清风吹来,熟悉的空气涌进胸腔,让人几乎有落泪的冲动。
世上从无比等待更漫长的岁月,或许几个时辰,或许已有大半天,那段时间在滕遇洋出现之前显得那么度日如年,在他出现后却有好像什么都不算。殷离躲在泉边的树林里想要给他一个惊喜,幻想着那一刻重逢的画面,或热烈喜悦,或泪流满面,或相顾无言......
便这样等着,直至脚跟微微发麻,才自月泉西面的结界缓缓走来一高一矮两个人。
高的那个便是他朝思暮想的人,依旧黑袍金冠花枝招展。飞扬的眉,苍白的脸,藏着暗金的眼,无论何时总是一脸轻世傲物的兴致缺缺。
矮的那个却是和他差不多的个头,差不多的年纪。瘦弱的肩头背一个笨重的大竹筐,幼鹿一般黑亮的眸子恍若明镜,一副不知人事险恶的天真懵懂,干净得惹人怜惜。
他看起来那么无害,那么干净,连霸占别人的位置都是以小鸟依人的姿态。
滕遇洋将他带在身边,就像从前带着他一样。同他说笑,拍他的肩,不同的是他可以和他一样乘云驾雾,并肩飘至月泉中央的石桌边,水不沾靴,背影都是相似的和谐。
殷离怔住了。
分明记得那天罹山阳光正好,明媚热烈,他却仿佛置身数九寒天,冷得连指尖都僵硬起来。那一刻隐身在参天古木的阴影下,看着一丈阳光之外有说有笑的他们,他忽然意识到,他和滕遇洋从来不是相依为命呵。
是他一无所有,是他形影相吊,偌大一个罹王府里,他能抓住的只有一个滕遇洋,滕遇洋的身边却从来不是只有他呵。麻姑、土地、天上的神使、地上的妖精......就算没有自己,他身边也从不缺可言语的酒友知己。罹山是他们的罹山,凡间是世人的凡间。三千世界,只有他无处归。
如果此时能走到泉边低头看看明镜般的水面,或许就能看清自己满眼荒芜万劫不复的森冷面目,心中从前被缝补好的地方裂开了一条缝,让日后某一天心魔有机可乘。
那一刻好似灵魂出窍,徒留一具受本能驱使的躯壳在原地。殷离面无表情地捡起一小块石头,在手中抛了两下,毫不犹豫地向那盏细瓷茶杯掷了过去。
碎裂声惊扰了他们的其乐融融,也终于让滕遇洋时隔六载再次向他投来了目光。四目相对没有故人重逢的欣喜,没有峰回路转的涕零,他如愿拥抱着他,手臂一再收紧,仍似隔着万水千山。
滕遇洋的波澜无惊和他故作轻快的表情都掩盖不了他们之间物是人非的腐朽气息。
比陌路多了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比仇家少了一份剑拔弩张的默契。
不谙世事的昭亭看不懂殷离对自己莫名的敌意,善于察言观色的土地却是看得明白的。
“仙尊初来罹山,还没来得及好好逛逛吧?”土地适时地站出来打圆场。
昭亭怔怔点头。
土地笑得谄媚,“这样,今日咱们不议公事,我带您在这罹山四处逛逛可好?”
“真的?”本就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昭亭睁大了眼,瞬间将殷离阴沉的视线抛之九霄云外去了。
土地哈哈一笑,“仙尊不知,这罹山好玩儿好看的地方,还多着呢。”说罢揽着昭亭远离这是非之地,走出几步,偷偷回头冲滕遇洋挤了挤眼。
相对而立,水声,风声,叶声,唯独无人言语。
过了许久,还是滕遇洋先开口,和从前无二的平淡语气,“人间可好?”声音沉而不低,微微拖着,漫不经心的散漫口吻。
“还好。”殷离点头,却不看他的脸,仿佛第一次来到这地方一般饶有兴致地左顾右盼。
“道观可好?”滕遇洋接着问。
“还好。”
“青山道观的老道士待你可好?”
“还好。”
“回来作甚?”一句话如利刃可洞穿心脏。
回来作甚?呵呵,即便从未有过什么家,却也知道即便是凡间游子,归家时迎接他的必然不是这样的话。
嘴角微笑不变,咬牙强撑着没有溃败下去,眼中的光却不可控制地黯淡了下去。
“回来——和你成亲呀?”仰头眨眼,一字一句,分不清真假的轻快语气。
滕遇洋自然是不以为意,扬手在他脑门弹一记,道:“若你是惦记着山下金玉阁里那顶累丝金凤冠,我还能买给你,成亲怕是有些难了。”
“为何?”殷离笑问。
“想和我成亲的人太多,连土地都得排到你前面去。”说罢随手揉了下他的脑袋,将他束得整齐的长发揉乱了几缕。
他对他总有一种近乎淡漠的纵容,他走他不留,他来他不拒,似乎无论他做出什么离经叛道的事他都能容忍,又似是无论他做出怎样匪夷所思的事他都不在意。以至殷离从来看不懂,自己对他到底是无关紧要,还是绝无仅有。
日暮落尽,明月高悬,蝉声蛙鸣此起彼伏,土地祠里,一张黄花梨的八仙桌,一壶凡间上好的酒,满桌佳肴。脚边矮几上置着一盏铜香炉,青烟渺渺,四人围桌而坐,烛火昏黄,像极凡间寻常百姓,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马蹄糕、芙蓉饼,临川熏鹅,清蒸鲈鱼......昭亭嘴里塞满了点心,又性急地去啃手里的鹅腿,嘴角不停有点心渣沾上去,又“扑簌簌”地掉落下来。百忙之中仍不忘抬起头来分享今天的见闻,兴冲冲道:“今天土地带我去了彩云山,真是好漂亮!瑶池也有彩云,可人间所见的,似乎却又完全不同了呢!还有还有,天界的山都是白的,凡间的山都是青的!花也是,天界也有花,但都是一枝独秀,零零星星,不比人间的花开得肆意茂盛,一片连着一片,简直要变成花海了!”
土地给大家斟酒,笑道:“天尊有所不知,天界的花,都是百年千年才开得一株,各有奇效,珍贵无比,可不是凡间这些野花能相提并论的。”
滕遇洋浅浅晃着杯中的酒,似也被这许久未曾有的人间烟火气熏暖了,闲适倚在桌边,半阖着眼看昭亭手舞足蹈。一转不转地看了好一会儿,几分慈爱,几分趣味盎然“你看他,像不像小时候的你?”向来无波无澜的眸子泛着一点点金,显而易见的喜欢怜惜。
而殷离没有动筷,也没有喝茶,这一桌分明都是他儿时的最爱,他却自始至终如青松般无动于衷地坐着,脊梁挺得笔直,仿佛这一桌摆的不是什么美味佳肴,只是一块块无色无味的石头。
“我不记得自己儿时什么模样,但你都说像,必然就是像了。”殷离笑应着,尽管那笑不在眼睛里。转而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昭亭,嘴角木然地翘起,“看来,我同仙尊有缘。”意味深长的语气。
被那漆黑幽深透不进光的眼睛一望,不知为何竟有一丝莫名的寒意攀着脊梁蜿蜒而上,原本正啃鹅腿啃得尽兴的昭亭愣了愣,油乎乎地手悬在半空不知该往哪里放。
暗流涌动之间,一只小巧玲珑的芙蓉饼横在了两人眼前,隔开了彼此的视线,是土地。
“怎么半天不见你动筷子?这不都是你从前最喜欢的?”土地将那块芙蓉酥放在殷离碟里。
殷离望着自己碟里散发着香甜气息的芙蓉酥,淡道:“今天是辟谷的日子。”
“哦——”土地恍然大悟,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殷离,啧啧叹道,“入观六载,倒真是令人刮目相看了,从前你可不是这么有定力的人。”
殷离笑笑,“五谷虽不能食,酒水却还是可以尝一些的。”忽而转眸看向昭亭,“仙尊可曾饮过酒?”
昭亭嘴里塞满了食物,松鼠一般。闻言老实地摇头,叽里咕噜道:“不曾,天后说我......”
话没说完,被殷离和气地打断:“我们凡人常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仙尊远道而来,是客,我得敬您一杯。”
昭亭无措地举着被硬塞到手里的酒盅,转头看看滕遇洋,又转头看看土地,有些为难道,“可天后说了,酒会醉人......”
殷离不由分说地将自己杯沿的在他的杯壁上“叮当”一碰,“一杯而已,不打紧。”说罢爽快地仰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