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看到他豪迈的样子,昭亭咽了咽口水。垂眸望着自己杯中晶莹剔透异香弥漫的液体,又着实有些好奇,故不过被人劝了几句,下凡之前天后的种种叮嘱便也全都被一股脑的抛诸脑后了。
先凑到鼻尖下嗅了嗅,被这酒清淡的香味所蒙骗,学着殷离的样子将杯中酒尽数倒进了嘴里。
酒液入口,还未滑向喉头,一股辛辣灼烧之感便立马在口腔中迸发出来,[噗——!]昭亭扭头,将口中酒液和还未来得及咽下的食物一起吐了出来。
“额......”昭亭被呛红了眼,整张小脸痛苦地皱做一团,欲哭无泪。
“咳咳......这是什么味道?”
殷离笑了,起身绕到他身边替他抚背,不着痕迹地摸过酒壶替他再斟上一杯。
“你第一次尝酒,还不会喝罢了。”两人看起来差不多的个头,差不多的年纪,殷离却像个对后辈循循善诱的长者一般,“这酒啊,要慢慢品。”
在昭亭茫然好奇的注视下缓缓举杯,将那酒送到嘴边轻抿一口,勾唇,无限沉迷陶醉的神情。
昭亭看着,似也被陶醉了,连殷离何时睁眼都不知道。直到殷离亲手将那杯自己尝过一口的酒抵上他唇边,望不到底的眸子幽深漆黑,妖魔般蛊惑人心的口气,“你尝,刚入口是那阵辛辣过后,是不是有一点点甜?”
昭亭被蛊惑了,依他所言,猫似的将舌头伸进杯里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这一回,果真在那股难以适应的异香和辛辣之后尝到了一丝回甘般的清甜。
“是真的!”昭亭大喜,近乎崇拜地望向殷离。
殷离也笑,依旧如长者般温和可靠,“当然,我怎么会骗你?”
像是发现了什么新世界一般,这回不用殷离再劝,昭亭自己举杯尝了起来。起初还只是小口小口地舔,每一次都禁不住蹙起眉,挨过那一阵辛辣后却又缓缓笑开,傻子一般,只为了尝那一口回甘的甜。再后来,大抵是有些醉了,他已能和殷离一样利落仰头,一口将杯中酒尽数咽下,自己却不察觉,仍一杯一杯的给自己添。
“仙尊......这样喝下去,该醉了。”土地不无担心道。
而另一头,殷离悠闲地坐在位子上冷眼看着这一切,酒杯抵在唇边遮住那一抹不怀好意的笑,余光一瞥,却赫然发现滕遇洋也正一转不转地看着他。那双沉着灿金的眼不见情绪,却仿佛早已将他看穿了去。
“初次见面无冤无仇,你欺负他做什么?”滕遇洋道。
“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欺负他?”殷离冷冷回望,“当初你不也是这么戏弄我?轮到他便舍不得?”
“他不该喝酒。”滕遇洋道。
话音刚落,不待殷离质问,便听一旁“轰隆”一声巨响,接着便是一阵天摇地晃,碎石木屑自房顶迸裂哗啦啦地掉进桌上的碗盘里。
殷离一惊,只见对面那被他戏弄得醉了酒的傻子一手支着沉重的脑袋坐在桌边,一手晃晃悠悠地亮起一点灵光。就是那极度微弱的一点灵光,却刹那生出一棵可被几人环抱的参天古木,“轰隆隆”的拔地而起,穿破了厚重的青石地板,掀翻了土地家的屋顶。
“长啊.......长啊......长啊......”傻子意兴盎然,醉眼朦胧地低声诵念着。眼看巨树就要把整个房子撑破,仍不自知,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大厦将倾,摇摇欲坠。滕遇洋掐了个风诀将目瞪口呆的土地和殷离双双掀出屋外,又一把拎起醉醺醺的昭亭。前脚刚离开,后脚那不算气派却也讲究的土地祠便轰然化作一地碎瓦,徒留一棵擎天巨树矗立在废墟中间。
望着眼前巨兽一般仿佛要冲到九重天里去的树,殷离和土地都说不出话了。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却早已酣睡,单薄无害的样子若不是亲眼所见,绝难让人相信这几乎不能称之为树的巨树是出自他的手笔。
“这就是他不能喝酒的原因。”松开昭亭的衣领,滕遇洋淡道。
“他是什么人。”殷离怔怔道。
滕遇洋想了想,说了句殷离听不懂的话:“也算是......被众生遗弃之人。”
后来酒醒,昭亭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记忆,同样盯着那颗将比天高的巨树怅然失神,久久道一句:“这该是整个人间最丑陋的一棵。”
于罹山短短停留几日,便也到了滕遇洋和昭亭该下山除魔的日子。启程时一身黑色道袍的少年站在身后问他:“你要走?”
“不错。”
“和他?”
沏一杯茶,“不错。”
少年便不再问什么,只是下山的一路上,总有一个单薄瘦削的黑色身影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
走到那座天语书着“罹山神郡”的朱红牌楼前,滕遇洋停了下来,身后那道不远不近的黑色身影便跟着停了。昭亭不知,依旧步伐轻盈地朝前走着。三个人,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内,一个相距甚远,遥遥的看着。
殷离脚步向前,走到滕遇洋身边,听到滕遇洋问他:“你打算跟到什么时候。”
殷离笑笑:“脚在我身上长着,自然是想跟到什么时候便跟到什么时候。”
“你可知我们此行是要去何处?”滕遇洋沉着暗金的眼平淡地看着他。
殷离摆弄着肩上简单的行囊,问得满不在乎:“何处?”
“京都。”
少年摆弄行囊的苍白手指不易察觉地僵住了。
京都,无数次出现在梦魇里的所谓故乡。皇城朱红的宫墙和森严的楼宇。灰色的华丽屋檐如燕尾一般向四方延出数丈再高高翘起,像是要刺破那灰蒙蒙的天一般锋利,却又尖锐纤细得仿佛被那些阴沉沉的黑云压折了去。夹在脖颈上的银刀铁戟,周身乌沙蟒袍之众如鬼魅般的窃窃私语,似乎时至今日仍能感受到脚下冰冷刺骨的青石板地。
或又是华盖开道锣鼓欢鸣的游行,金灿灿的威严神仙,戴五彩面具的童男童女,神车驶过扬起漫天花瓣飞飞扬扬的落下,那些嘈杂哦中没有回应的呼喊声嘶力竭几度泣血,换来那人灿金面具后居高临下威严不可侵犯而带着憎恶的一瞥。面涂黑漆认不出面目的落魄少年眼神清澈,向来温润的声音却在那时显得无力而羸弱——“殷离,离开,别再回来。”
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这么多年再不敢触碰的记忆似在听到“京都”二字那刻冲破封印,张着血盆大口嘶吼而来将他拖拽下去。
强自假装镇定地从嘴角扯出一抹轻松的笑意,“京都?那你岂不更该带上我?”
滕遇洋一转不转地看着他,没说一句话,却好似已将他看穿。默许了一般,他转身继续往前,殷离顿了顿,继续抬脚跟在他身后。朱红乌头门外昭亭在冲他们招手,透着稚气的脸迎着自罹山东方升起的初阳,单纯无害的孩子模样。
从罹山到京都,于凡人而言千里迢迢需翻山越岭之事,对腾云驾雾的神仙来说也不过弹指之间。再入京都威严高大坚不可摧的城门时,殷离有几分感叹,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已不记得这个地方是什么样子了。一切看起来都似乎熟悉,却又繁华的那么陌生。茶盐布商的车队熙熙攘攘进进出出,来自五湖四海穿着打扮各异的百姓手持通牒,赶考的秀才,寻活计的卖艺人,三两成群骏马当骑出城踏青的富家子弟,衣衫褴褛抱子寻夫的苦命女人......这凡间千千万种人生百态似都能在这京都的城门前一眼看个干净。
看着眼前可容十架马车一齐通过的高大城门,殷离有些出神,他忽然在想当年滕遇洋带他回来时,进的是不是这扇门?可想完他又有些自嘲,连这些与他有关蛛丝马迹可被称为巧合的缘分都不愿错过么?都这偌大一个都城十六扇城门,或许当年他们一起走的根本不是这一个。
“就是这扇。”波澜不惊的懒散声音在头顶响起。
殷离愣愣看着滕遇洋,半晌失笑,“我竟不知,原来你有窥人心声的能力。”
“是你太明显。”金冠黑袍的蛇妖掸着车马行过时沾在他绣金袖摆上的一点灰,不耐烦的脸上满是对着尘土飞扬的人间的嫌弃。
殷离笑了,心道:是你太懂我。
自重回罹山,这似乎是他第一次真正的笑。转头却又忍不住在心里轻轻叹息:可他却又偏偏不懂这个。